“有人說婉姑娘并非大王的親生女兒,而是夫人您和他人所生。”
莒氏的臉變得灰白,衛氏以為她是過于氣惱,忙開解道:“姐姐,不要生氣!這種謠言,一聽便知是假,正是為了敗壞姐姐和婉姑娘的名節。
但有人甘冒被大王責罰的風險,也要傳這樣的事,妹妹猜測必是這樣的傳聞對那人有利。如今除了婉姑娘,目前正在議親的隻有芷若公主,聽說魯國已來使者,向大王傳達求娶芷若公主的意向。莫不是有人擔心鄭國退了婚,大王會把婉公主許給魯國,影響了芷若的好姻緣?”
“此事你從何處聽來的?”
“是我殿内的宮女閑聊時我聽到的,我正在想如何把這事告訴姐姐,可巧姐姐今日來了。此事要盡快求大王查出造謠之人,不然衆口铄金,再傳下去,我怕真。。。”
莒氏不知是如何出了拂綠殿的門,來的時候日頭還毒辣如夏,這會兒卻隐了過去,風吹得她背脊發涼。她走了一會,卻好似要耗盡全身的力氣,路邊有塊湖石,她倚了上去,那些過去的日子,她發誓不再去想的,這會又全部湧了出來,似要把她吞沒。她心口發緊,一口血噴了出來,似乎輕松了一些。
不知不覺,她竟走到了漢廣殿門口。青灰色的大殿冷冷地矗立在那裡,她已經很久不曾來這裡,很久不曾見齊王了。他是否也聽到了這個傳聞?
恍恍惚惚間,她走進了漢廣殿的門,裡面有笑聲傳來,年輕女子的嬌笑夾着齊王的大笑。守衛伸手阻攔,可莒氏旁若無人地走了進去。守衛不敢強攔,隻得跟了上去。
一個妙齡女子正依在齊王身側,和齊王有說有笑,大概是齊王去年新娶的陳國女子。齊王看到莒氏十分吃驚,一年多不見,莒氏那頭傲人的烏發已灰白相間,:“莒夫人,你今日前來有何貴幹?”
“冒昧打擾,請大王見諒,确有急事拜見。”
齊王輕輕拍了拍那陳國女子的臉:“你先回宮,我改日再召你!”那女子悻悻地離開了。
“坐下說吧!”齊王看她面色憔悴,認為她這一年來蒼老如此之快必定是受清出嫁影響,心中也戚戚然。
“大王,臣妾聽說婉的婚事被鄭國給拒了。”
“是有此事,那鄭忽去年和我們聯手圍許,今年又助我們攻戎,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這件事我也頗為惋惜,可是鄭國公說公子忽心已另有所屬,鄭國勢大,鄭國又于我們有恩,我也不好多說些什麼。隻能說人與人的姻緣自有天定吧!”
“那大王可曾聽說其他什麼傳聞?”
“這齊宮日日有傳聞,不知你說的是哪一樁?”齊王眯起眼睛,望向莒氏。
莒氏思索再三,決定還是硬着頭皮說出:“是關于婉的身世的傳聞,有傳言說鄭國是因為這事才拒了婚。”
齊王的臉變得悲喜不明,有多少人看到這張臉會瑟瑟發抖?莒氏不知為何卻想到了那些年寵愛過自己的曾經溫和的臉龐。
齊王問到:“你如何看待此事?”
“臣妾已是糟糠之年,已經對這些事無所謂了。可婉兒年幼,未來還有很長的路。此事關系到她的名節,還望大王想一個萬全的法子。”
“你無所謂?那你可否想過我是否有所謂?你打算讓我如何幫你,莒夫人?殺幾個散播之人把此事壓下去?還是讓本王跑到各宮跟前告訴她們你沒有背叛過本王?讓本王成為衆人的笑話?”齊王微微笑着,望向莒氏。但莒氏太知道這笑眼下深藏的冰霜。
“如果臣妾以性命謝罪,大王是否還可以待婉兒如當初?”
大王緩緩地搖了搖頭:“莒夫人,你跪安吧!我乏得很,想休息一下了。”
看着莒氏緩緩地出了漢廣殿,齊王的眼有些濕潤了。
他想起莒氏當年豔絕後宮的模樣,一颦一笑都那樣牽動他的心神。她為他生了清,他幾乎回到了當初元妃初誕育諸兒時快樂的時光,那可愛的小人,幾乎讓他忘了君主的身份,而心甘情願地被驅使。
後來是有大臣谏言,讓他不得偏愛一宮,免得後宮塗生風波,更釀成國家動亂,他這才察覺自己的沉迷。
他又新納了嫔妃,有意疏遠了莒氏。他至今記得十分清楚,那次他從魯地會盟回來後,有臣下悄悄彙報了她和自己的寵臣子都的事,他聽罷此事,雨夜裡直接拎了刀沖向了甘棠殿,可是最後他在甘棠殿門口徘徊許久,卻沒有進去。
是舍不得清小小年齡失去母親?還是難舍自己心頭對她的眷戀?再後來,莒氏懷孕,子都外逃,他都選擇不聞不問,他擔心自己會控制不住自己殺了人,又擔心自己會有朝一日會後悔。
再重新寵愛她已是多年之後的事了。她和她的女兒們天生有讓人心動的本領。那次在路上偶遇婉,他盡管知道婉非自己的女兒,但是婉的天真爛漫讓他無法抗拒,他随着婉去了甘棠殿,發現經過了這些年,莒氏依然靜美,而他依然無法抗拒。
他決定忘記幾年前的事,整個齊國都是他的子民,更何況是他愛過的人,一個帝王的胸懷應該讓他忘記,一個愛人的慈悲也應該讓他忘記。後來婉給他帶來的舒心和快樂則是意外之喜。隻是他已年長,不再似早些年讓他的偏愛衆人皆知。即便如此,後宮其他嫔妃也知道甘棠殿在他心裡的地位,除了莒氏自己。
清出嫁他籌謀了許久,而莒氏隻質問自己為何不為清多考慮一些,卻不曾明白他亦是清的父母,隻是身為帝王有帝王的不得已。他惱她竟如此看自己,心中便有了隔膜。
今日看到她如此衰敗,他本來心中酸澀,已打算重新原諒她了。那些傳聞,他自己也聽說了,沒有制止,隻是他尚不确定主使者是誰,目的何在?是沖着諸兒、自己還是婉?他不過是想讓事态更清楚一點罷了。
可是她的話卻讓他這些年他對她和兩個女兒的感情顯得如此可笑而又可憐,這些年她可曾愛過自己,信任過自己?那些曾經的溫柔,難道隻不過是一個異國女子求生存的不得已的讨好和逢迎?
杯子的酒已經很涼了,他突然覺得孤獨,他無法審視任何一個環繞在他身側的人的真心。這也許就是一個帝王的代價?
婉是傍晚時分才偷偷溜回甘棠殿的,她發現母親不言不語地倚在窗前的軟塌上,并未追究她去了何處,心中還無比慶幸,待到第二天早上發現莒氏仍是同一個姿勢倚在窗前,她湊近了看,幾乎要吓壞了,母親的臉上像蒙了一張灰白的網,本來灰白斑駁的頭發似乎一夜間變得花白。她搖了搖莒氏的胳膊,小心地問道:“母親,究竟發生了什麼?”
莒氏望着她許久,才把她攬入懷中,喃喃問道:“婉兒,如果有一日,母親做過的事傷害了你,你會不會原諒母親?”
婉兒詫異地說:“母親,您為何說這樣的話?沒有人比您更疼婉兒。”
莒氏輕撫婉的後背,說道:“人這一輩子,生死離别,因愛生憂怖,好苦,好累。。。”
婉自姐姐出嫁,已初嘗人生苦果。這時聽莒氏講這樣頹唐的話,又想起昨日在路上偶遇時,糾對她關切又同情的眼光,她心下猜測可能又是和自己的婚事有關。
她似安慰莒氏,又似安慰自己,輕輕說道:“母親,也許這生死離别早有定數,婉兒生在帝王家,自小衣食無憂,母親疼愛,和許多人比已是好多好多倍的幸運了。隻是連月亮都有圓缺,更何況人生?婉兒不怕苦,如果苦日子在前面,就讓它慢慢地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