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氏似困極了,伏在婉的肩頭睡着了。後面的幾日,莒氏除了喝少量的水,無論婉或下人如何苦勸,都不再吃任何東西。期間隻有衛氏擔憂莒氏近況,幾次前來安慰,均無功而返;衛氏想去求齊王開恩幫忙化解謠言,卻得知齊王已奔赴宋國會盟。
眼見着莒氏一日衰敗勝一日,請來的太醫也束手無策,婉的眼淚也似哭幹了。她的心從開始的焦灼、緊張、忿恨,到慢慢無望,似墜入深湖般無力掙紮。她從衛氏那裡知道那個傳聞後,一開始自然是憤怒而自責的,有人為了婚事造謠而連累到母親,但後來見母親如此決絕,阿嬌又不敢勸阻,那團疑雲便在婉的心裡越來越大,越不去想就越無法撥開。
為何自己從出生到八歲父王從未踏足甘棠殿?是母親失寵?還是父王從來都知道她的身份?如果她真如謠言所傳,是母親和其他男子所生,那為何父王後來又如此的寵着她?就算父王已原諒了她們,自己以後又如何在齊宮自處?更不消這謠言一旦傳開,哪國有身份的公子會再願意娶她?
莒氏是在十天後沒的,那天大雨如注,婉卻無一滴眼淚,隻是不停地咳嗽。衛氏和芸兒、小白也冒着大雨趕來了,衛氏進門後便直接倒地跪了下來:“姐姐,我原本是想着幫你,卻不想害了你。你走了,妹妹以後的日子如何心安啊!”衛氏又轉身摟住婉:“可憐的孩子,我害了你母親,我對不住她!”
婉輕輕說道:“衛夫人,母親走了,也許要謝你,她在這裡太苦了,如今總算解脫了。您不必太自責了。”
衛氏聞言,更抑制不住,似觸景生情般嚎啕大哭起來,芸兒也輕輕啜泣着。小白走到婉的身邊,看着婉平時那靈巧含情的雙眼如今神色渙散,卻無半點眼淚,明白她必是心裡難受到了極點,心裡也十分難過。但他還是強忍眼淚,輕輕拉住婉的袖子,說道:“婉姐姐,你若難過就哭出來吧,我母親這些日在悄悄查是誰在傳謠,已經有些眉目了,我發誓一定要查的水落石出,還姐姐你清白。”
婉說:“謝謝你的心意。父王如果相信這謠言,我們再辨别又有何意?父王如果不信,那他要查出真相豈不是易如反掌?隻是他的一念,就殺了我的母親。。。”
室内漸漸陷入沉默,外面的雨卻拍擊得更厲害。“想必你母親不久就要被移送到永思殿,你這邊也要做些準備,免得到時手忙腳亂啊!”衛氏說道。
“母親在哪裡我就去哪裡陪他。”婉沉靜地說着,似乎在說和自己不相幹的事一般。
衛氏看她小小年紀,母親離去,家姐出嫁,現在宮裡又傳着對她極為不利的傳聞,她面上越平靜,就越令人擔憂,就把婉摟得更緊了些,卻不知再如何勸慰。。。
衛氏離去之後不久,便來了幾個宮人,說得了通知要将莒氏移往别地,婉神思恍忽,隻是緊緊跟着宮人,誰料想他們竟是将莒氏移至宮外的鐵像廟。
婉時斷時續地和諸兒講述着莒氏生病到離去的那些日子,她本來認為自己經曆了死裡逃生,也早流幹了眼淚,此刻可以很平靜地和諸兒聊起這段經曆。誰知那些日子裡莒氏絕食時自己的恐慌、絕望,和那些謠言下自己的懷疑、憤怒,回望時仍如此清晰,清晰地讓她顫抖。
她也曾認為自己絕不會向任何人說起這段經曆,卻不想此刻對面的人溫柔、鎮定,而自己也那麼想拉他回到那段時光,好似有了他的陪伴,自己當時就不用在無邊的黑夜裡沉溺,又或者可以挽救母親的生命。
諸兒靜靜地聽着,時不時輕撫着婉的後背,他無比心疼,懊惱自己當時不在她身邊;也無比後怕,自己若晚兩天尋到她,自己是否就永遠地失去了她;他好想緊擁着她,又怕自己過于孟浪,會吓壞了她。
婉講完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似經曆了漫長的旅程,她覺得疲憊而空茫,以後的日子好似一團迷霧,更無從看到方向。
諸兒終究舍不得,躊躇片刻,問道:“婉妹妹,你母親為謠言所害,連帶你的名聲受損,要不要我暗中徹查,找到造謠之人,還你母親清白?”
從母親開始絕食到她離去,這個問題在婉的心中盤旋了無數遍,母親并不是一味軟弱的人,而她選擇絕食放棄申辯,是否意味着那并非謠言,而母親希望用死亡求取父王的寬宥,讓父王對自己的處理不至于太殘酷?
想至此,婉搖了搖頭,說道:“不必了,此事全在父王一念之間。殿下,萬一謠言成真,我便不再是您的妹妹了,倒枉費了你的一片心,這些年來,總處處照拂我。”
諸兒亦搖頭,堅定地望向婉:“我從來不曾當你是妹妹。”
“原來你早知道我的身世?”婉吃驚地問道。
諸兒知婉誤會了他的話,卻無法在此刻向她表明心迹。莒夫人剛離世,她大病未愈,他不願在此刻讓她的心緒再受颠簸。他避開她的話,問到:“你後面有什麼打算?”
婉慘淡地笑了笑:“如果父王仍認我這個女兒,我隻希望他快速把我許了人,好離開這個衆口铄金的地方;如果父王不認我這個女兒,我希望他能還我自由,讓我離開這齊宮。殿下,希望到時您能幫婉兒一個忙,允許我帶阿嬌、阿房和甘棠殿的人一道離開。
我還有一些钗環首飾,到時候賣了,做些小本買賣,隻怕也夠養活這些人了。“她說這些的時候,想到以後要和諸兒分别,兩人身份懸殊,别後恐無法再見一面,不知為何心口竟隐隐作痛,眼睛發酸。
諸兒聽她考慮到了甘棠殿的所有人,卻唯獨沒有自己,臉色發青,平靜的聲音下似強壓着什麼:“那我呢?你對我是什麼打算?”
婉現在已越來越了解諸兒的性子,他越是看起來平靜的樣子,便越是他憤怒的時候。她不解地問道:“殿下,此話何意?您是未來齊國的王,外要馳騁疆場,内要治理國家,而婉到時不過是齊國一平民,你我宮牆内外,如隔天塹,婉又如何替您打算呢?”
諸兒一時語塞,正思量間,石之紛如推門而進,臉色頗有幾絲慌張:“稟殿下,蕭妃求見,屬下已告知殿下此刻不便,但。。。”
話音未落,蕭氏已邁入殿内,幽幽的清香飄了過來。蕭氏日夜期盼諸兒回宮,卻不想除卻回宮那日在朱雀門見他一面,這幾日根本見不到諸兒身影,她派下人來了宣化殿幾次,下人得到消息皆是諸兒有要事處理。
連等了數日,她終于按耐不住,便細細讓下人為她梳妝打扮,自己親自到宣化殿一探究竟。諸兒望向蕭氏,深秋的雨天蕭氏卻如一株水仙,淡綠色的襦裙滾了黃色的邊,若一般人穿了去必顯得皮膚暗淡,但穿在蕭氏身上隻襯得她肌膚勝雪。蕭氏看到諸兒,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思念,直接朝諸兒奔了過去,卻不曾注意到悄悄挪到角落裡的婉。
諸兒推開愈撲向自己的蕭氏,扶她站穩,尴尬地輕咳了兩聲,說到:“蕭妃,你今日前來何事?”
蕭氏擡起微紅的眼眶,柔聲道:“殿下,許久不見,讓臣妾想得好苦。”
自蕭氏踏入殿内,婉就頗不自在,雖她自認為坦坦蕩蕩和諸兒之間并無不可告人之事,但仍似被蕭氏撞破了什麼似的,心中有隐隐的不安。
看到蕭氏如此青翠欲滴,香氣襲人,自己卻神色憔悴,不免自慚形穢;再看到蕭氏和諸兒小夫妻間如此親密,簡直無法在這室内多待一刻,便打算趁兩人不備,悄悄溜出内殿。誰知諸兒雖然正和蕭氏講話,卻一個箭步出去,扣住婉的手腕:“你要去哪裡?”
蕭氏這才發現婉竟在這裡。她剛進來時,室内昏暗,她原以為一旁站着的是伺候的下人,此刻看清是婉,心裡又驚又怒,卻也明白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