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寒來暑往,眨眼間,同已經四歲了。前些日婉收到清的來信,提起不日衛魯将在桃丘會盟,衛君将攜清一同前行。清也懇切婉能随魯君一起赴盟,這樣姐妹也得以機會見面。
放下綢卷往向室外,院中的海棠樹自她嫁入魯宮第二年植下,如今幾年過去,已絲縧低垂,恍惚間樹下依然是兩個小女孩追逐的身影。婉心中默默計算,清出嫁已經十年了。這十年讓兩個女孩從無憂少女到各自肩負責任,在異國他鄉生根發芽,雖常有書信來往,卻再無相見機會。
本來大國女子出嫁後,每年都有歸甯機會。可惜母親早逝,甘棠殿易主,婉的身份,她和諸兒的過往,這一切如一座座大山,橫亘在她歸鄉路上。
清也沒有回過齊國,齊王曾幾次寫信邀清回鄉,她和婉有着相似的理由,也因着自己嫁入衛國後從太子妃身份變為王妃身份後名聲變得聲名狼藉。
雖然這些年過去,衛君對她一心一意,她也早對這些流言免疫,但是在衛國被人議論是一回事,回到母國被人議論則是另外的事。所謂近鄉情怯,她無法孤身一人回到齊國。
如今婉聽聞竟有機會和姐姐見面,這樣的意外之喜,對她簡直是天大的恩賜。婉拿着綢卷,在鳳藻宮枯坐約莫兩個時辰,終于忍耐不住,起身朝永安殿走去。
這時已是黃昏,按時辰推算允已經下朝,到這個時候,允大約今日不會來鳳藻宮了。
允近日新娶了曹國的女子,曹國雖是小國,但曹君在位幾十年,一直兢兢業業,國内民衆也算得上安居樂業。
去年曹君新逝,新上位的太子射姑為了維護和魯國關系,便把自己的妹子嫁到了魯國,允和老曹君關系頗笃,當然對這門姻親無法推脫,婉更是多次勸誡允多多臨幸新人。
這幾年來,從婉剛嫁入魯宮,到如今同已經是垂髫小兒,允驚訝于自己對一個人的深情。
她和他已是如此的熟悉親密,可她于他又總是如此的新鮮神秘。若說剛婉入魯宮時是剛出水的芙蓉,那麼幾年過去便如盛開的海棠,愈加絢爛的讓人心旌搖曳。
她長得更高挑了些,更豐腴了些,褪去了少女模樣的青澀,卻更多了份少婦的美豔。
和其他嫁過來的女子不同,那些人隻在乎魯國是否能庇佑她們的母國,隻有婉真心關心魯國的事,雖然他不去問她時她從不多言,但如有詢問,她的言語直接犀利,有時甚至讓他冷汗淋淋,想到她齊國的身份,在國事上他便更不得不對她防範。
她總是讓他多雨露均沾,這樣後宮和諧,前朝也會穩定。她尚未真正的臣服,愈是如此,愈似引誘着他,好似隻需要他再努力一點點,那一天便會到來。他盡量不讓她看出來自己的努力,這是屬于一個帝王的驕傲。
婉來到永安殿時已經是晚膳時間了,允一個人正坐在燈光下小酌,幾案上幾份清淡的小菜,竟都是平時在鳳藻宮常吃的家常菜。允不想婉這個時候來訪,驚喜地讓婉坐在他邊上,“夫人,今日難得你來,這些可巧又都是你愛吃的,若還沒有用膳,就陪我一起吧。”
婉不由有些感動,順便說了清的來信。允心中一動,這封信倒是正中下懷。自從去年他極力促成紀國和天王的聯姻,紀國公的小女兒嫁到天朝做了王後,紀國的地位連帶着魯國的地位,都尊貴了不少。
這于魯國原是好事,誰知暗中卻引得齊國不滿,去年冬魯國派使臣去齊國拜訪,齊國的回禮十分潦草。若桃丘會盟,借着婉和清的重聚,魯國和衛國的關系能更進一步,那麼對舒緩和齊國的緊張關系也必有益處。
想至此,允笑着說:“還是衛君想得周到,你們姐妹多年不見,早該安排這樣的見面。”
随着秋色越來越濃,婉期盼的心情也越來越望眼欲穿。平時各種的賞賜,她此時拿了出來,細細地挑了又挑,專門選成色名貴的;魯國的美食,臨行前她特意囑咐下人備好;姐姐的孩子已經很大了,可婉還是日夜趕制出兩套宮服,希望能有一日穿在從未謀面的兩個小侄子身上。
阿嬌雖表面打趣婉,心裡也是激動得不行,清也是她一路看着長大的,不知道多年後再見是什麼情景。
允則早早放了消息出去,甚至專門緻信到齊國,提起魯衛桃丘會盟,并邀齊國一起共賞秋色。諸兒此時正忙于秋收後練兵,對這樣一份邀請函件根本不放在心上,于是便直接拒了。
直到後來衛國又有消息來,說衛國夫人和齊國夫人均會一起參加會盟,諸兒才明白過來這次會盟的意義。那日他剛從練兵場回來,人在宣化殿看到衛國的這份信函,先是把它扔在一側,待到其它奏章披閱完畢,他又從一堆竹簡中把那份信函翻出來,室内一片靜寂,他的心卻無由煩躁起來。
這些年他極力避開他們,明知是沒有希望的事。他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國事上,用公孫止的一句話說:“做太子,做到這個份上,夙興夜寐,兢兢業業,也算是盡職的了!”
内宮的女子們隻覺得太子琢磨不透,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喜歡哪個妃子多一些,從子嗣上看,蕭妃有一子一女,周王妃有一子兩女,莒妃有一子,其餘人還未有子嗣。
這些年,蕭氏早放棄了去捕獲太子的心,她曾見識過太子為某個人心動發瘋的樣子,如今的局面已是她滿意的了,相比諸兒面對周王妃的相敬如賓,諸兒對她倒還有股淡淡的舊情,而這足以讓她在後宮立于不敗之地了。
諸兒推開窗子,滿地金黃映入眼簾,他想起多年前他也是在秋天和婉表明心迹,那年的秋天也是這麼美。漫山遍野的金黃,漫山遍野的思念,摧枯拉朽,他想見到她。
諸兒當日下午就率着三百精兵離開臨淄,隻和齊王說是要和鄭國太子忽會面,商議後續征伐事宜。
齊王這些年早已放手朝政,若說他這些年最得意之事,便是早早在一場又一場的戰争中培養出了諸兒,又早早清退了他身邊的障礙,而最最難得的是諸兒和他,父子之間的感情依然在,并且随着時間愈加穩固,這也讓他得以安享晚年。
若說他近來最擔心的,倒是鄭國後面的局勢走向,諸兒和鄭忽的情誼已遠超一般諸侯國之間的禮尚往來,但鄭國現在幾公子各個野心勃勃,實力難分上下,若一天鄭國公撒手人寰,還不知鄭忽的位子穩不穩。
若鄭國内亂,要諸兒袖手旁觀,齊王并沒有這樣的信心,更不想因此事去影響他和諸兒的感情。但眼下也并未更好的法子,鄭國亂局已成,也隻得期待鄭忽好運,走一步看一步了。
諸兒是臨行前才匆匆派密使加急将會盟文件送往鄭國的,一般諸侯會盟都是提前約定時間地點,再出發會盟。諸兒對鄭忽是否赴會,并沒有十分把握,白天的時候他覺得必須要見到婉,一刻都多等不得。
可臨行之際他又希望有人能拉他一把,讓他不要做出太瘋狂的事,于是他便想到了鄭忽,他的信寫得頗為蕭瑟:“生怕離懷别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自上次話别,甚是思念,今邀兄在衛地桃丘共賞秋色。”
鄭忽這邊也過得正不自在,前些日子子突在自己宮内新排了歌舞,卻用了諸侯的排場。有好事者将此事在宮内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子突嚣張跋扈,也有人說鄭國公早存了廢了自己重立太子的心。
子忽并非一味計較的人,然而這兩年來朝堂上暗潮湧動,父王早洞悉一切卻從不幹預,但父王分給他的兵權又從不見削弱。
他實在無法猜透父王的心思,自然不能對子突輕舉妄動,更不能直接去父王那裡去求證什麼,父王坐視不管,他也隻能強裝大度。正煩悶間,收到諸兒的欲訴還休的召喚,他便迫不及待的整裝待發了。
從曲阜出發時,是八月底。允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婉,快樂、活潑、多言,這是二人幾年前同遊泰山後第一次長途旅行,那時兩人還若即若離,而此時車裡的婉,似乎是呼吸到宮外的自由空氣,又似乎是為和姐姐會面的期待點燃,似小女孩般叽叽喳喳個不停,她說起自己和清小時候的趣事,又說道如今同的糗事,興奮處不由揚起頭望向允,又撒嬌似地搖起允的手臂。
允如何吃得消這樣的杏目流波婉轉,便情不自禁地要吻上去,于是車内便悄然升溫了。“大王,以後可否多安排我和姐姐的會面?” “讓我親你這裡,我便答應你。”
車裡的聲音變得秘不可聞,卻依然打擾到外面驅車的士兵,他們隻得讓車行得再緩些。
到達桃丘,已經是九月十三了。允和婉雖然早出發了幾天,待到時,卻發現衛君已經到達。桃丘在衛國境内,此地背山面水,是衛君經常出遊的勝地。他前些年在這裡專門修建了别院,雖面積不大卻頗有巧思,用來迎接貴客也是足夠的了。
婉來不及歇息,便拉着允朝别院走去。待看到灰灰的屋頂,心跳如擂鼓加速起來。
幾個人從院裡出來,朝他們走來。婉最先看到的便是清,她的手止不住顫抖,她第一次意識到清原來和母親長得如此相似,記憶中模糊的母親的模樣此刻又清晰起來,雲髻峨峨,修眉聯娟。
她掙脫允的手朝清奔去,待到清面前,直接跪在了地上,饒是清這些年經曆大風大浪,此刻也忍不住酸熱上湧。她強壓淚花,扶婉起身,說道:“妹妹,多年不見,你長大了!”
這一幕讓站在兩旁的兩位諸侯也頗為感歎,衛君是第一次見到婉,他不曾想過這世上還有女子比清還要豔麗,心中感慨齊王有這麼一對絕色雙株,何愁稱霸諸侯。又羨慕對面這小子有如此潑天豔福。
允看到衛君癡癡地望着婉,心中幾分得意又幾分厭惡,他堆出笑意,說:“衛兄,别來無恙!”這才把衛君的出竅的靈魂拉回,衛君笑答:“秋色正好,佳人在畔,魯兄,讓我們好好享受這次聚會。” 婉和清這才分别和魯君、衛君曲膝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