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宥棠思索片刻,眸光微閃:“我倒是有一計,秋檀易容術精妙,不如讓林姑娘改頭換面?”
她端起茶盞,氤氲霧氣中唇角微勾,“日後我若離府便将她先帶在身邊,至于那位林氏……來日方長。”
裴彥知似是想起什麼,“你且稍等,我去取件東西。”話音剛落,人已疾步而出,他起身時衣袂翻飛,惹得燭火爆出一絲火花。
片刻後,裴彥知從懷中掏出一張泛黃的素娟,指尖捏住兩角輕輕一抖,素娟便在案幾上舒展開來,露出密密麻麻的标記,“這是我與定國幾次交手,重新繪制的假的布防圖,你看看能否騙過那林氏?”
蘇宥棠定睛一看,絹面上不僅有朱砂标記,還有着斑駁血迹與幹癟的泥土印縱橫交錯,她唇角漾起一抹笑意,“裴将軍雖然權謀之術差了些,但論排兵布陣是有真本事在的。”
裴彥知第一次被女子稱贊,忽覺耳尖微熱,“謬贊了。”
蘇宥棠忽然擡頭望向他,帶着沒有防備的微笑,“這般精細,縱是給那定國的将軍看,怕也辨不出真僞。”
“也不全是假的,有幾處駐軍和糧倉是真的,若她真的取得,日夜兼程送回定國。”他眼底閃過一絲鋒芒,“怎麼着也得十天半個月,等定國之人點齊兵馬,也就八月底了,剛好趕上下一次布防換位置。”
“秋檀若是找到了那姓錢的……”她聲音越來越低,“我想把他交給林姑娘,讓她自行處置。”蘇宥棠眼底閃過一絲躊躇,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你若覺得不妥,那我便命人送至官府。”
“不必送官,要把自己出生不久的孩子賣掉,按照律法送去官府也是要斬首的。若她下不去手,我來便是。”他嗓音沉緩,像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你能同我說說你和林姑娘的事嗎?”她好奇的問道。
“你想聽?”裴彥知大婚後還沒見過蘇宥棠的眸子像星星眼一樣求知若渴……
蘇宥棠一個勁的點頭。
“他父親是江州知縣,宅邸離我家舊院隻隔了幾戶人家。”裴彥知看向窗外,似陷入了沉沉的回憶裡。
“她總愛坐在門前的石墩上玩耍,記得那年冬天,剛下過雪,石墩上帶着霧氣凝結而成的薄冰。她偏要站上去往下跳,學小兔子那樣,結果她腳底打滑,我那時正好路過,一把拽住了她的衣領。”他說着,目光漸漸柔和。
“隻是那時,家中早已揭不開鍋。”他說着搖了搖頭,眼眶微微發紅,卻讓蘇宥棠的心猛地刺痛,她自小豐衣足食,從未體會過平民百姓的生活,怎會理解什麼叫饑寒交迫。
“我哪裡還有力氣,一拽之下,兩人反倒都摔進了雪裡。她未看自己是否摔着了,反而急着來扶我。”
“他與旁的官家小姐不同,那時街坊家的小孩都笑我穿着補丁衣裳,讀不起書,隻有她……”蘇宥棠看見他唇角微微揚起,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神色。
他頓了頓,捧起茶盞撇了撇浮沫,一口飲盡,蘇宥棠默不作聲地執壺為他續茶,聽見他繼續道,“她允我在窗下偷聽先生講課,後來家裡經商掙了些銀子,才開始去學堂,她日日從家帶着糕點來找我。”
“她說日後我定會金榜題名,可她卻不知,我拿起長劍,不過是想護她周全。”說罷他長長歎了一口氣。
“她與你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她自幼膽小,性子乖巧,可我卻還是沒護好她。”他忽然覺得口中茶湯發苦,心裡像堵了一口氣般出不來。
“林家出事的時候,你可有找過她?”蘇宥棠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
“後來舉家遷到了京城,一直靠書信來往。”裴彥知指尖輕叩桌面,“直到接連幾封信如石沉大海,八個月未見隻字片語,我匆忙趕回,才知曉林家在五個月以前便出事了,女眷悉數充入教坊司。”
“我多方打聽,遍查教坊司戶籍都尋不到‘林樂茹’這三個字,以為她……今日才知,她剛進教坊司,媽媽便給了新名字,叫‘桃影’。”他忽地笑出聲來,卻比哭還難看,“我實不忍心看她如今模樣,若不是我,她本可以過自己的生活。”
“可她遇人不淑,如今輾轉回到你身邊,未必不是天意。”此刻她像極了禅清寺中的方丈,慣會說些“都是天意”的話。
“裴彥知,你若真想彌補,便将她從局中幹幹淨淨的摘出來,而不是任由她做一顆随意丢棄的棋子,毫無還手之力。”裴彥知此刻定不知曉,這一句話日後點亮了他早已黯淡的生活。
蘇宥棠忽然伸手按住他緊握的拳頭,“如今年歲還長着呢,不是嗎?”
“那你呢?”裴彥知聲音裡帶着些長輩的疼惜,“和離之後便會被世人認作棄婦,即便你是丞相之女。”
“世人眼光?”她兀自笑出了聲,“我若在意世人眼光,便不會逼父親要你求娶我了。”
“可如今朝局動蕩!”
“但我仍是蘇宥棠,為自己而活的蘇宥棠。”裴彥知聞言,忽然想起那個執意要嫁入裴府的烈性女子。
“為什麼幫我?”蘇宥棠聽見他問自己,莫名搖了搖頭,還是被他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