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這些都不要做了。”陳蟬隻端了一碗鮮魚羹,剩下的便要叫她撤走,分給僮奴們食用。
船兒大呼:“萬萬不可呀!”
陳蟬知道她也是聽命行事,多有為難,便叫樓一去辦,船兒俯身,展開兩臂死死抱住矮幾,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您不吃,将軍會砍了我們!”
樓一投鼠忌器,不敢上前,茫然無措地看着陳蟬。
“罷了,勞煩你二位替我跑一趟署衙,替我将溫長史請來。”陳蟬歎了口氣。
樓一憨直,還真就一口氣跑到了瑕丘府衙,但他一臉狼狽,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隻道十萬火急,把溫世澹臉都吓白了,還以為陳蟬兩腳一蹬,要一命嗚呼。
他便不等樓一,策馬疾馳,還在刺史府前磕了一跤。
“究竟出了什麼大事?”
卻見陳蟬端坐屋内,擁着大氅,身前擺着琳琅珍馐,他立刻換了副嘴臉,笑吟吟道:“不會是鴻門宴吧?”
陳蟬道明原委,捧着鮮魚羹低低咳嗽。
“這事我可做不了主。”溫世澹也不客氣,拿上筷子先吃他一頓:“你知道崔俨視你如逆鱗,誰敢忤逆他。”末了,他低聲補充:“我建議你邀請我每天來打秋風,衙門的廚子是該換了。”
陳蟬等他吃完,叫樓一撤了小桌換上案幾:“治标不治本,所以我打算教你一套記賬查賬的準則。”
“我突然想起,還有公務在身。”溫世澹拱手告辭。
陳蟬一個眼神,樓一退出去反手帶上了門,溫世澹沖他眨眨眼,用随身的檀香木扇頂着下巴,長長歎氣:“怎麼還強買強賣呢,三公子的情可不好承呢!”
“那你聽不聽?”
“洗耳恭聽。”嘴上推三阻四,溫世澹卻坐得比誰都端正,好像深知陳蟬會拿出令人眼前一亮的寶貝。
陳蟬把現代那套借貸平衡的會計準則和審計知識整理出來,預備分七日教授給他,兖州地方賬目自有戶曹濁吏負責,倒是崔俨麾下,除了白秋川,似乎沒幾個人精通此道,但白秋川要領兵,不可能事無巨細過目。
剩下的那些軍人,哪裡知道如何做賬審賬,就算士兵裡有從前的賬房先生,也不定能真正擺平,軍隊的賬目并不複雜,對關系的平衡和對人力的監管,遠比對算學數字的掌握更加困難。
思前想後,也就長袖善舞的溫世澹有這個本事。
這方法極好,若是施行下去,走向便盡在掌控之中,無論算賬的是誰的人,賬目最終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清二楚。
溫世澹不得不服:“三公子,你原可以私藏,卻傾囊相授,究竟是何緣故?”
“自是謝長史大人先前的照拂。”
溫世澹眼前一亮,但很快失笑搖頭:“你我都很清楚,那些東西全是崔俨假我之手,你不該謝我。”他想起來方才進府時,管事正安排人去詢問冬衣的裁剪,舉一反三,就知道陳蟬應是發現了什麼,又道:“你有心了,軍中貪腐也不是一兩日。”
陳蟬道:“東西已送出去,用不用在你。”
溫世澹道:“那可得承你好大的情,你想要我幫你什麼,吃穿用度上……”
“崔俨給我派了四個護兵,我一出府,這些人便跟着,比負責修皇帝《起居注》的著作郎還要勤快。”
溫世澹瞬間明白他的來意,笑眯眯拒絕:“你想收買我?三公子,我于崔家的忠心,日月可鑒,不會被收買。崔俨為你指派護兵,無外乎擔心你的安危,一來你身份特殊,二來這兖州,樹敵太多,裡外皆有。”
“那算了,本以為能借此和你談談條件。”
“……”
溫世澹無言,要把他方才交付的寫有方法的書卷還回去,陳蟬卻不收,隻道:“我極恨貪腐之人,這些缺失,總會在民脂民膏上找回來,我不是幫你們,我是在救人。”
溫世澹于是拱手再拜,語氣鄭重,也無往日的狡黠輕佻:“三公子,你的大公無私,我替全軍上下,替兖州百姓謝過,他日若有機會,定當還報。”
陳蟬眨了眨眼,忽道:“不如就現在吧,趁崔俨不在,你幫我離開此地。”
“這……”溫世澹苦笑:“你這不是要我的小命嗎?”
“兖州諸郡,每月失蹤幾個人,總不會拿你問罪吧。”陳蟬立馬道:“如果是我自己不慎走失,你會派人抓我嗎?”
溫世澹汗顔,心想敢情在這兒挖坑等我呢,可給我繞進去了。
“三公子,兖州兵馬調度不受我掌控,瑕丘城防也不歸我管轄,”他幽幽吐出一口濁氣,擡頭時卻與陳蟬目光相撞。
深秋雖寒涼,但還不至于裹得嚴嚴實實,溫世澹眼下隻加了一件略厚的外衫,但陳蟬已擁着厚毛毳,整個人蒼白得像一尊生氣就快殆盡的玉雕,那一刹那,溫世澹心軟,既不忍困他,可又不能放他。
最後,這隻狐狸幹脆來了一手禍水東引,道:“城中守衛幾何,一應由軍司馬決定,聽說這位歐陽碧大人貪慕女色,私下裡常醉倒在溫柔鄉。”
陳蟬笑了一聲,并沒有接他的話:“我手無縛雞之力,身邊就樓一一個同伴,他還傷了腿行動不便,”他頓了頓,語氣輕飄飄的令人心碎,“就算我能順利離開瑕丘,山高路遠,也回不去江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