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蟬睜開眼,頭頂是撐起的軍帳,身上沉重如山,崔俨生怕他再着涼,給他蓋了三層被子,壓得他在夢裡差點便沒得喘氣。
……這是哪裡?
意識還沒有完全清醒,他試着翻了個身,雙腿竟無知覺,他猛地以為自己在泗水裡被凍壞了腿,伸手摸去,卻見雙腿還在。
過了會,他又試了試,腦子雖慢慢奪回身體的控制權,但雙腿仍覺得酸痛難耐。
……崔俨一怒之下把他腿打斷了?
陳蟬搖了搖頭,翻身下榻,膝蓋卻蓦地一軟,整個人撲跪在地上。記憶終于如數歸來,想起山洞中發生的一切,也不知哪裡生來的力氣,他披上衣服,沖出營帳,大聲呼喊:“崔俨,崔——”
士兵擡着一具具屍體走過,風中彌漫着令人作嘔的血腥氣,陳蟬第一個念頭是自己正置身魯縣戰場,他下意識抱着頭側身避讓,但士兵是平靜且有序的,于是,腦子裡那個最瘋狂的念頭,終于擠了出來。
他撲向就近的擡屍人,扒開淩亂的頭發,抹去臉上的灰漬。
不認識,衣服有些眼熟。
他轉頭,撲向另外一隊士兵,伸手要掀開遮蓋的草席。
為什麼這個人裹着草席而剛才的卻沒有呢?緊接着,他看到了分離的身首,髒亂的頭發下,是一張熟悉的麻子臉。
“幹什麼的?别擋路!将軍吩咐,要趕緊填坑,不然會引發時疫。”士兵揮手将他趕開。
陳蟬腦袋裡一片空白,他既沒有大喊大叫,也沒有暴怒喝問,而是兩眼一閉,直挺挺朝後倒下。
距離落水,已過去十天,這十天裡,方恺見陳蟬和敵方主将一同失蹤,便按照先前的計劃推進。
然而崔俨早有準備,白秋川第一時間控制了方恺,卻依然順水推舟,讓俘虜前去取信守将,等到開城門那一刻,再殺人奪城。
兩地失守,隻剩一個鄒縣再不成氣候。
彌什聽說崔俨不在瑕丘休整,當夜便轉戰甯陽,擔心他冒進失大,秘密從陳留動身,半途聽說他抓了陳岱的弟弟,大喜,有意利用陳蟬,完成與江南世家的聯合,于是吭哧吭哧趕來支招。
可人還沒到魯縣,又聽說崔俨落水失蹤,一把年紀被吓了個半死,為數不多的頭發更加稀疏。
好在崔俨不久後便歸營,且大獲全勝。
彌什臉上生光,嘴上卻不饒他:“你呀,不讓老頭子我省心,我令人給你的信你到底看沒看?小皇帝要對付世家,我們正好可以借機拉攏,如果能争取到江南士族的力量……”
崔俨一心複仇,老實說,對那個位置沒多大興趣,他不耐煩地聽着老師的唠叨,預備左耳進右耳出,卻在聽到陳岱的名字時,冷不丁回頭:“你剛才說拉攏?拉攏陳家?”
“你有異議?颍川陳氏目下乃江南士族之首,陳岱左遷出建康,是因為什麼?因為私藏蔭戶!誰最在乎私家蔭戶?當然是皇帝!世家想要占有更多的土地和佃客僮奴,皇帝卻不願意分割妥協,要土斷争稅,世家和王室之間矛盾曆久,君臣上下更不可能一心,隻有聯合他們對抗皇權,天下才有我們一席之地!”
崔俨不置可否。
彌什被他的态度氣得跳腳:“報仇報仇,你就沒想過,報仇之後,即使你不考慮那個位置,難道鄭欽也從沒有想過?不然,你以為他為何與華太後翻臉!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總要想想之後吧,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啊,你拍拍屁股走人,下一個死的就是你!”
“何況跟着你的兄弟們,總要有個着落吧,難道跟着你報仇雪恨就解甲歸田?臭小子,這事你必須聽我的,等你班師回到瑕丘就知道了,打仗再強,田兵戶倉金各事千頭萬緒,最後還是需要靠那幫書生,而治國要道的關鍵,全掌握在世家手中!”
“他們需依靠我們的兵,我們也要借他們的力,如此你在外,至少不會左支右绌,等你站穩腳跟,也就不必再和鄭欽虛以委蛇,我在陳留的這些日子,無時無刻不派人盯着他,那老狐狸就是隻笑面虎,野心大着,恐怕就等着你賣命打入建康,好過河拆橋……”
“嗯,先生教訓得是。”崔俨接了戰報,快速閱讀起來,并沒有和彌什周旋,彌什倍感意外,未料到他會乖乖聽話,呃了一聲,不确定地問:“你這是贊同我說的了嗎?”
“為什麼不贊同,不就是合縱連橫嗎?包在我身上!”崔俨痛快地說。
彌什那雙小眼睛滴溜溜地轉着,總覺得這小子答應得這般爽快勢必有古怪,于是揣着滿腹狐疑,向大帳外走去,小聲嘀咕:“我去看看陳家的小公子。”
須臾,他又沖進來,怒氣沖沖道:“你你你,你怎麼回事?把人搞成那樣?”
崔俨懶懶地問:“哪樣?”
“他剛剛在外頭暈了過去,士兵們給擡回主帳了,我正讓軍醫給他看診脈呢,他……”
不等他說完,崔俨扔下戰報趕了過去,把門口杵着的兩個士兵叫來一問,才知陳蟬醒來後兀自走動,撞見了死去坑埋的俘虜,急火攻心,這才又昏死過去,臉色頓時就不怎麼好看,對着看守便一通呵斥:“為何不向我禀報?”
守帳的親兵隻道前去取藥,因此疏忽。
“你先出去吧。”崔俨朝那士兵擺擺手,随即看了眼上蹿下跳,探頭探腦的彌什,又對他說:“先生,你也出去吧。”
“你把人搞成這樣,你說要聯合江南士族?”彌什并不清楚從瑕丘至此的經過,按理說陳家公子為崔俨單獨看管,他這個弟子,有時行事雖暴戾乖張,但大事上鮮少失去分寸,剛才的心急如焚又有目共睹,不像是要下死手的,可人怎麼就人事不省了。
他當即把崔俨的話當放屁,又徑自往前湊了湊,忽然瞧見裸露在外的肌膚上,布着些青紫的痕迹,不由指了指:“這,這什麼?”
“就那什麼。”
“不會是我想的那什麼吧?”
“我怎麼知道你想的那什麼是不是我想的那什麼?”崔俨實在不能理解,彌什指着他鼻子罵的時候那是什麼都敢說,但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地方,卻總不合時宜地含蓄起來。
“你以為我在說什麼!學什麼不好,偏偏學南邊世家纨绔龍陽之好那套!”彌什大開眼界,被他一吼,也不再顧及文人風度,立時暴跳如雷,唾沫飛濺:“你個小兔崽子,找打啊你,老夫要打死你這個……”
一時間真不知道該指責他做的事,還是該罵他這個人,人他媽有病,事也不是個事。
崔俨說:“那我把他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