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學子又互相吹捧了一番,從詠物,逐漸談到當今朝廷,自不可避免從朝廷的軟弱,歎談到兖州的失陷和荒年兵禍。
這些人雖沒有顯赫的郡望堂号,但家中尚有富足,自幼不曾直面過戰火,隻知道死讀書,如今安逸的生活因為崔俨起兵而被打破,自然群起而攻之。
“那姓崔的兵頭子興戰火兵燹,緻百姓流離失所,如今還要屯田招兵,簡直不讓人活,雖說他以清君側為由為崔公翻案,但恕在下愚見,也許這隻是亂臣賊子謀逆的借口。”
“我看崔家族人被斬首東市,一個不冤。”
崔俨一把捏緊酒杯,鄭綏之看到瓷盞上的裂紋,趕忙拉住他,就在這時,劉學子恍然想起被冷落的陳蟬,順口問道:“兄台以為呢?”
遊方雁的心跳到喉嚨口,他不确定陳蟬是否認出了崔俨,若是發言偏激,恐怕激怒這位兖州政權的實際掌控者,但現在提醒已經來不及,急得他抓耳撓腮。
而另一側,鄭崇和本來和身旁的人小聲交談,佯裝對陳蟬不感興趣,此刻也不禁正襟危坐,露出玩味的笑容。
陳蟬沒有朝崔俨的方向擡眼,沉吟片刻,頂着衆人的目光平靜開口:“與其把責任歸咎于個人,不如說是時代的造化。”
劉學子嗔疑:“兄台何出此言?”
陳蟬提筆,無外乎八字:“資源搶奪,權利更疊。”
“皇權要對抗世家,中原世家與江南世家矛盾根深蒂固,崔家反不反,其實皇帝并不在乎,但他需要崔家謀反,才能借機反制曾立下汗馬功勞的軍中重臣,以此鞏固皇室的地位,沒有崔家也會是張家王家,陳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這才是可悲之處。”
“要我說,崔家未嘗不可憐。天下有幾個人在乎真相呢?百姓就更不在乎是非曲直了,世道多艱,百姓隻在乎天下大亂,戰火四起,自己能不能有飯吃,有地方住。”
他聲如玉擲,滿座鴉雀無聲,鄭崇和咬着杯口,斜眼有趣地打量他,崔俨皺眉,鄭綏之結結巴巴說不上話,鄭泉之臉色冷肅,不禁顯出茫然。
陳蟬撂下筆,餘光微微掃過身後的人,話鋒一轉:“但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東傳佛教不是總說善惡因果相報嗎,地獄淨土有别,殺俘屠城,最後一定會下地獄的!”
最後這句話,是故意說給崔俨聽的。
“喂,他……”
鄭綏之用胳膊肘撞了崔俨一下,本來是想提醒他,這個不知道從豐縣哪個山腳旮旯裡跑出來的家夥,明裡為崔家說話,實際上話裡帶刺,暗罵崔俨是喪心病狂的人屠,但恰逢陳蟬側頭,風吹起一角幕離,他看呆了眼,俨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崔俨半眯着眼,自打陳蟬坐下開始,目光就沒有從他身上挪開過。
“幸好你戴着幕離。”遊方雁用茶換掉陳蟬身前的酒,難得委婉提醒:“今日在座魚龍混雜,不宜多言,這些學子言辭激進且有失偏頗,你可千萬别當了他們的添頭。”
陳蟬嗯了一聲,坐下吃茶,不再搭話。
“你剛才想說什麼?”崔俨忽然朝鄭綏之發問。
鄭綏之嗯嗯啊啊半天,被鄭泉之踩了一腳,終于回過神來,連忙抓起酒杯幹飲了兩盞,以化解心頭的尴尬。
就在不久前,他還為崔俨睡了陳家公子,覺得天崩地裂,難以接受,并暗暗發誓,自己絕對不會對男的多看一眼,但轉頭就被這位氣質拟比月華的公子給吸引,竟脫口而出:“我是想說……嗯……那個人是不是一直在看我?”
說完,他整個人倒局促起來,一時覺得自己橫刀立馬慣了,叉着腿實在有辱斯文,忙不疊端正身姿,裝起斯文人來。
崔俨臉色很臭,陰陽怪氣道:“眼睛不好治眼睛,腦子不好治腦子。”
“啊?”
鄭綏之以為在說自己,手足無措,擡頭卻見崔俨站了起來,目不斜視向陳蟬走去,并大聲問:“如果殺人是為了救人呢?”
鄭綏之呆愣愣的,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陳蟬。
鄭泉之安撫道:“沒錯,就是在罵你。”說着,也跟着起身,鄭崇和放下杯子,示意身旁的人不要說話,目光緊緊粘在他們仨和陳蟬的身上。
雅集上的氣氛變得極為緊張,幾位炙手可熱的大儒忽然被邊緣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停在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男人身上。
遊方雁想不明白崔俨為何剛才沒有發難,這會子卻突然又杠上陳蟬,但他能清晰察覺到話裡的機鋒,于是果斷按着佩劍,擋在陳蟬身前。
如果要動手,他可以随時帶着陳蟬離開。
陳蟬拍了拍遊方雁的肩膀,安撫他,崔俨則死死盯着陳蟬落在遊方雁肩上的手,直到他将遊方雁請開,迎面走了出來,并重複他剛才的話:
“你說,殺人是為了救人?”
金桂香氣盈滿水畔,遠處的田野上,堆疊着豐收後的麥稭和稻杆,無不昭示着荒年終于過去。
崔俨站在風中,内心湧起沖動,随着一浪又一浪的河水起伏不息,本來隻是為攥着那一口意氣,連鄭家兄弟也覺得他是故意找茬,隻有他自己清楚,當他面對陳蟬時,整個人認真得不能再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