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光縣主崔妙意?”陳蟬慎重點頭,萬不曾想竟又牽扯到她,此女不僅是崔家的禁談,在京中也少有人多嘴:“據聞,她嫁給了中書通事舍人韋初,崔公死後,她被收付廷尉,崔氏族人上刑場時她卻并不在列。韋初寒門出身,乃皇黨一派,有傳言她深得華太後喜愛,苟且求活,背叛了崔家。”
涉及崔家舊事,溫世澹沉默了好一會,才整理好情緒,堪堪接着往下說:“崔俨并非一來便西去豫州,他從燕國戰場回來,聽說家中蒙難,憤然南下,至下邳羊山與楚軍一戰,崔妙意親自坐鎮中軍督戰,戰火焚至九鏡塔。”
“崔俨從不提故人,倒是從前和歐陽将軍喝酒時,我聽他略略說過一二,以下都是我和小白複盤當年戰況時推測出來的——崔妙意斷定崔俨會尋舊部,極有可能與東面突圍東萊海線的歐陽碧彙合,幾次途中設伏,但并未阻住他南下的腳步。”
“他帶着一腔孤憤,要往建康讨個說法,九戰九勝,勢如破竹,最後在下邳,崔妙意以身為餌,誘不知情的他來救,在包圍之中,反手給了他一刀。”
“幸得歐陽碧拼死護主,又領死士殿後,才容崔俨脫困,最後兩人分散,至次年二月方才重逢。”
“他是死忠崔家之人,從不與鄭家交結。也是因為他在舊部中不遺餘力的号召,崔俨才能陸續收攏人心,站穩腳跟。”
陳蟬一時滋味複雜,但無論如何不敢在他面前表露,隻能幹巴巴道:“那恐怕招鄭家的恨。”
溫世澹掀起眼皮,又看了他好半晌,才點頭:“鄭公尚能壓制,但年輕一輩,卻經常在戰場上被歐陽将軍罵得擡不起頭。”
“所以,這事處理起來相當棘手,一來歐陽将軍軍功赫赫,要處置他,既要讓手下士兵服氣,又不能動了軍隊的根基。”
陳蟬哂道:“那你們還敢抄家,人家可是屍骨未寒。”
“放在平日鐵定不行,不過托你的福,我們提前找到了證據,佯裝不知此事,在各軍隊還未發布訃告之前,先一步把貪污受賄的鐵證拿出來,崔俨當場震怒,再派人傳訊,既可以趁歐陽碧親信沒有分贓之前把東西全數收繳,也可以以此要挾震懾。”
陳蟬恍然。
幾乎可以預料到崔俨會如何做——
先把帳下大小将官糾集起來,讓他們自首,不自首者,則拿着名冊和贓物對質,當着士兵的面,最好能搶殺一兩人,以達到殺一儆百的效果,其餘貪腐少者,退贓且将證物付之一炬,容他們将功折罪。
溫世澹料他舉一反三,自不多言:“對内敲山震虎,整頓上下,對外戒嚴全城,抓捕刺客,以報崔家失勢時,他雪中送炭之情。”
陳蟬冷哼一聲:“好算計。”
溫世澹見他面露嘲諷,随即改口:“即便不看他對崔俨的恩情,當街刺殺要員,也勢必要給軍隊一個交代,否則如何振奮士氣。”
“說一千道一萬,不到萬不得已,崔俨也不想他落得個蒙塵之死的下場。”茶中飄落了一隻小蟲子,溫世澹把蟲屍拎出去,将冷茶盡飲,無奈地笑了笑:“歐陽将軍怎麼就走上了這麼一條路呢?”
今日話說得偏了,不僅掏了歐陽碧老底,更是提及崔妙意,溫世澹借故和他多說,機鋒往來,至此,陳蟬心裡懊喪,不該貪那一點消息,趕忙嘴上客氣,要把話頭拉回來:“确實不算是好事,當真是進也折損,退也折損,但事情已經發生,也隻能迎難而上。”他手指在桌上敲打,眼底飛快掠過一抹狡猾:“有什麼方向嗎?”
溫世澹并未起疑,隻壓低聲音道:“我們懷疑軍中有奸細。”
陳蟬臉色有些不自然,眉頭團是蹙起。
溫世澹又涎皮賴臉地托請:“都說三個臭皮匠,勝過諸葛亮,說了這麼多,也是想聽聽你的高見。”
陳蟬沉吟,問:“哪裡的奸細,南邊安插的?”
溫世澹道:“不,鄭家。”
“崔俨身邊還能藏得了奸細?你們不是盟友嗎?”陳蟬一副不解的模樣。
“是敵是友也要分時候的。”溫世澹歎道:“崔俨起兵比你想象得要艱難,鄭家和崔家雖有老交情,但鄭欽那條老狐狸,豈會做虧本買賣?崔公死後,不曾見他發聲,豫州全境加緊防守,你猜是為什麼?”
“不過是等崔家與皇帝玉石俱焚,他好漁翁得利,得虧壽光縣主将了他一軍,調兵阻截時斷定她弟将西逃,于是提前将徐州軍調至陳留和汝南,若不是威脅到他這個豫州刺史的位置,恐怕他不會接納崔俨。”
總算說到點子上了,陳蟬一身輕快,忙不疊順水推舟:“看來,崔鄭聯盟并不可靠。事及鄭家,我沒什麼能幫你的。”
溫世澹擺手:“無妨。”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各自綿裡藏針,陳蟬仍拿不定,他來這裡除了緻謝,是否還有别的目的。
時至傍晚,船兒備餐,陳蟬留溫世澹吃飯,後者裝着一肚子茶水,婉拒了他的招待,陳蟬便随他去,送客前,當着溫世澹的面,将墨硯鄭重收好,隻是蓋上盒蓋交付樓一時,無意間發現角落裡放置的江南五彩絲。
江南風俗,常于端午系挂此物,也就是說,這方硯台是端午前送至兖州的,端午之後,兖州已被崔俨控制,基本已切斷南北往來。
陳蟬不由點他:“原來你是借花獻佛。”
“都已清點完畢,其他的贓物俱充作軍資,軍中都是粗人,沒哪個慧眼識珠,我是真舍不得他們拿去當磚頭使。”溫世澹見被識破,讪讪道。
陳蟬連忙又掃了一眼其他的禮物,溫世澹忙說:“旁的不是,都是我想法子請人從雍州繞路送過來的,不值幾個錢,隻怕你看不上。”
“思鄉心切,我如何會看不上?”陳蟬心下觸動,作揖緻謝,送他出府。
等再回到西苑,陳蟬臉色發黑,令樓一速速閉門。
方才溫世澹道,歐陽碧麾下贓物已清點完畢,又言崔俨搶占先手,趕在死訊未傳開之前帶人清算,也就是說,歐陽碧死後,他們的精力全撲在了貪腐之事的處理上,這麼短的時間内,他們根本沒時間調查,那他們怎麼能确定奸細出于鄭家?
何況,溫世澹還有心思挑硯台,像是火燒眉毛,要立刻尋人報仇雪恨的樣子嗎?
……除非,崔俨早就知道軍中有奸細,隻不過缺一個借口。
也許他根本不知道是誰殺了歐陽碧,奸細來自鄭家還是南方王室也不重要,隻要他認為是奸細做的,有這麼一個奸細就夠了,足夠當着鄭欽的面抓人。
那溫世澹今日來找他,又意在何處?陳蟬突然感到不寒而栗,他在套話的同時,溫世澹會不會也在試探他?
自己看似斬除了崔俨的左膀右臂,實際上不過是給人做嫁衣。
“公子,你臉色好差。”樓一落了閘,回頭大驚,就要上前攙扶。
陳蟬擺開他的手,背靠門闆,身後已被冷汗濕透——如若奸細真的來自鄭家,崔俨抄家,看着是給鄭欽一個面子下台,實際上是示威,感激他養了個好奸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