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蟬今日至少在門前來回走動了五十次,樓一坐在門檻上剝溫長史送來的幹龍眼,眼睛都被他晃花了。
打從他們相識到現在,統共六年,從未見過陳蟬如此。
灑掃的下人拎着笤帚,在山石前絆了個趔趄,就這丁點動靜,陳蟬又扔下書徘徊而出,倚門發現不過是虛驚一場,堪堪退了回去,還把書反過來拿。
樓一捏着龍眼,癡癡看着,船兒過來時,殼都快被他捏成粉:“嘿,大個子,你跟它有仇?不吃俺吃啦。”說罷,她奪了去,放嘴裡含着,順着他呆滞的目光看去,含糊地問:“公子這又怎麼了?”
“不清楚。”樓一拍掉沾了一身的碎屑,低頭悶不做聲。
船兒吐掉核,擡手捂着右眼:“俺這眼皮直跳,近來怕有壞事發生。”
話剛說完,兩人便聽見一聲瓷碎,陳蟬在屋裡叫他們拿根笤帚進來。
樓一扔下裝龍眼殼的筲箕便沖了進去,隻見茶碗碎了一地。
陳蟬手上劃了裂口,正在往下淌血,他如今倒是不驚慌了,正慢條斯理地單手給自己上藥包紮。船兒往裡頭探了一眼,整個西苑的飛鳥都被她的尖叫聲震飛,樓一沉默地接過膏藥,陳蟬扯了一下嘴角:“沒事,剛才不小心把杯子撞到地上,又滑了一……”
“喲,好熱鬧?”
廊下傳來腳步聲,一雙皂靴将那隻筲箕踢得飛了出去,陳蟬癡癡地站了起來,把傷手扯了回來,忐忑不安地盯着那道影子轉過來,溫世澹在龍眼殼雨裡狼狽不已地揮手,見來者不是崔俨,他松了口氣。
“我在你眼裡看到失望,不歡迎?你好像不是在等我?”溫世澹拈下頭發上船兒吐出的核,苦笑着揶揄。
陳蟬立刻反駁:“但也決計不會是在等某些人。”
溫世澹笑道:“這府裡還有哪些人值得你盼一盼?把大名報來,看我認識不認識。”
陳蟬:“……”
船兒收拾完碎瓷片,朝那扔下的龍眼核瞄了好幾眼,出門時一腳把罪證踹到了石階下。
“我來吧。”
樓一換回新盞,架好泥爐,便去處置那些禮盒,溫世澹見陳蟬手上有傷,自行燒水:“說正事,那位不知名姓的仁兄,目下軍務挂身,一時半會回不來了,托我帶聲話,順便問一嘴你可缺什麼東西不,列個單子,好着人采買,近日城中戒嚴,能不出府便别出去,真要有事,出入當心。”
“是發生了什麼大事麼?”陳蟬在他對面跪坐下來,不動聲色問。
溫世澹沒有正面回答,瞥見樓一捧着他帶來的那幾隻盒子,拆也不拆,就要随便找個箱子收起來,趕忙制止:“我說,這千裡迢迢跑斷腿買來的家夥,竟連眼神也吝于施舍,便要束之高閣?”
樓一吓了一跳,沒拿穩,從櫃子上帶下來,溫世澹飛快撲過去接住。
“你送的?”
陳蟬的聲音裡透着出乎意料,崔俨假他人之手往自己這兒塞東西不是一日兩日,實在是鬧了個烏龍。
他想了一下,雙手捧過來,鄭重拆開,發現裡頭是一方龍尾山歙硯,造鳳池狀,晶瑩可愛。
這玩意在江南便千金難買,更别說戰後的兖州,他又趕緊去拆其他幾隻盒子,發現不少都是颍川或者江左一帶的風物。
陳蟬瞥了溫世澹一眼:“無事獻殷勤。”
“這你可錯怪我了,這是謝禮。”溫世澹鄭重一拜。
反倒把陳蟬驚着:“謝我什麼?”
溫世澹說:“上次你教給我查賬法。”
“你要抓的老鼠抓到了?”陳蟬悠悠地喝了口茶。
“沒抓到。”
“那你?”
“不過他死了,雖然沒有用你的法子對付他,但可以用你的法子來核對清算的财産,還真找到了藏匿起來的賄賂。”
清算?
“崔俨沒回來,是因為在抄家?”陳蟬打翻了手裡的茶盞:“是誰?能讓你煞費苦心前來感謝,這個人不簡單吧?”溫世澹沒說話,似乎也在觀察他,陳蟬冷靜下來,淡淡道:“你不說,我隻要出門,街頭巷尾自然能聽說。”
溫世澹沒看出什麼問題,道:“軍司馬歐陽碧。”
陳蟬深吸一口氣,問:“……他怎麼死的?”
“死在風塵之地。”
陳蟬微微一笑:“既是蛀蟲,他的死應當算不得壞事。”
“但也算不得好事。”溫世澹歎氣,想自己那日不該多嘴,和陳蟬提及此人好色狎妓,不過崔俨已經着人調查,殺人者手起刀落,幹淨利落,武功更是一流,陳蟬和樓一都沒有動手的可能,唯一能做到,又與陳蟬相識的,隻一個遊方雁,但那日,姓遊的恰好不在城中。
既這麼說,必有下文,陳蟬立時露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溫世澹果然道:“歐陽将軍乃崔家舊臣,初時軍職不高,崔公死後,鎮北軍被重新收編,他因位卑未曾獲罪,埋伏在軍中,一心想要為主公報仇。後來崔俨逃出生天,舉旗勤王,歐陽碧嘩變,殺了守将夜奔。”
“為崔家赴湯蹈火的臣屬不少,真正讓他在軍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是九鏡塔一戰。”
“下邳那座前朝笮融所建,上累九隻金盤的浮屠?”
陳蟬知道這地方,卻不知事,下邳已近徐州,本以為崔俨年内連下二州是初露鋒芒,沒想到兩年前更甚,竟是卷土重來。
自己那時在做什麼?當與顧芝棠泛舟賞花來的。
溫世澹又問:“不錯,那你可知,崔俨的長姊其實還在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