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懷義不言不語,靜靜目送薛柔牽狗行遠。
及人杳無蹤迹,手心略略一斜,托舉着的布料嘩啦啦墜地。
内侍欲拾,卻叫薛懷義冷聲攔住:“撿它做什麼,廢物罷了。”
那塊布死氣沉沉攤在地上,“遍體鱗傷”,一如薛懷義十八年來的人生,七零八落,毫無尊嚴。
内侍入東宮的三四年裡,所見所聞盡是薛柔羞辱薛懷義,而薛懷義噤若寒蟬的光景,分外心酸。
内侍悲憤不已:“您貴為太子殿下,何必處處讓着十公主?您看她,越發刁難您了……”
薛懷義滿面無謂,仿佛一個局外人:“她愛刁難,且随她去好了。今日的佛經尚未抄錄,該回去了。”
内侍暗自喟歎,待薛懷義走遠些,仍悄悄撿起那塊料子,揣于袖筒。
薛柔直奔皇後寝宮去。
許嬷嬷笑意盎然迎她進門,三喜領貝貝在廊下等候——貝貝大得像個人,皇後看着揪心,因而特特避開。
寝殿内燒着火盆,很是暖和,薛柔解了鬥篷交與許嬷嬷,湊去床榻前,笑問:“母後感覺病勢好些了沒?”
皇後年将六十,看起來卻不像這個年紀的人,這通通得益于她有一個好心态。心情松弛,身子自然愉悅。
“本就不嚴重,你們非按我在榻上躺着,縱是不打緊,也要憋出病來了。”皇後背靠引枕坐在床頭,看向愛女的目光款款情深,“瞧瞧,小臉通紅,又在外頭野了吧。”
同薛懷義之間的不快,薛柔不願告訴母後,一來母後病着,聽見了難免多心;二來薛懷義畢竟是太子,是母後名義上的兒子,她怕母後因此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種種考慮下來,薛柔避重就輕道:“我能上哪野呀,無非是帶貝貝四處溜溜彎罷了,母後可别冤枉了好人。”
皇後拿她的手在掌心,輕輕揉捏着她那白玉似的手背,歎了一聲:“你呀!眼看将及笄了,還是動不動就撒嬌賣乖,往後有了驸馬,可也要對驸馬耍這套小伎倆不成。”
薛柔面色驟變,從母後處奪走手,鼓着腮幫子氣哼哼道:“好端端的,提什麼驸馬不驸馬的!母後,我還小呢,不想招驸馬,您就别操心這事了。”
皇後寵着她,縱然言辭沒大沒小,亦不加怪罪,隻笑說:“你今日小,以後呢?小十,我和你父皇一年較一年老了,管不動你了,盡早擇一良婿,多一個照顧你的人,難道不好?”
“不好,我才不稀罕旁人來照顧我!”薛柔當即駁回去,略一思量,忽然察出些異樣的滋味來,忙轉變口風:“母後今兒是怎麼了,左一個驸馬又一個驸馬的,您往常可不這樣。”
女兒伶俐,皇後早知含糊不過去,便招呼許嬷嬷去取一幅畫像,趁這個檔口,語重心長道:“今年的狀元郎,你可曾有所耳聞?”
順着母後的話一回憶,薛柔緩緩道:“前兒大姐姐推我蕩秋千時,提過一嘴,說是新科狀元郎姓崔,便是幾大家族中那個有名的崔家。我不感興趣,當場打斷大姐姐。再有的,我便不得而知了。母後問這個作甚?”
許嬷嬷手腳麻利,手捧畫軸返回,雙手呈于薛柔。薛柔不解其意,皇後娓娓道來:“這位狀元郎,家世好,人品端,相貌佳,年齡也合适。柔兒,你且展開畫軸,看看合不合眼緣。”
薛柔恍然大悟,偏不去接那畫,容長小臉揚得高高的:“敢情母後存着這層意思。管他什麼狀元探花、崔家王家的,我沒相中就是了。”
皇後好脾氣,令許嬷嬷展開畫像。
薛柔緊挨着許嬷嬷,眼梢餘光朦胧掃見,不覺被吸走注注意力,側目而視。但見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眉宇之間,盡是柔情。恰恰是她欣賞的類型。
薛柔不由得看入神了。
皇後、許嬷嬷會心一笑。許嬷嬷戲語玩笑道:“小殿下這張小嘴倔強,眼神可誠實得很呢,見着俏郎君就挪不開眼了。”
許嬷嬷是皇後的陪嫁,從青澀少女到母儀天下,伴皇後走過風風雨雨四十年,早已是家人了。既為家人,說笑幾句也不值得講究了。
薛柔固然不喜人家拿自己取笑,但明白這個道理,佯裝不屑錯開視線,冷哼道:“論起俊俏,我隻認三哥哥、九哥哥。旁的,入不得我的眼。”
三皇子、九皇子,前者是皇後嫡出,而立之年,心思全然不在家國大事上,整日鑽研道法自然,若非生于皇家,早就尋一處山林過上閑雲野鶴的日子了;三皇子不是治國理家的料子,便便宜了薛懷義;後者是淑妃所出,才及十六歲,業已有幾則軍功傍身,在軍營裡混得真個是風生水起,俨然意氣風發少年郎是也。
兩位皇子,都把薛柔當明珠寵,薛柔自然親近他們。
瞧她明明紅了臉,卻口是心非,皇後不點破,轉而問許嬷嬷:“眼瞅這個時辰了,陛下還在上書房同那崔家二郎議事,一直餓着肚子壞身體。你且吩咐咱們宮裡小廚房,做些陛下素日愛吃的糕點,完了你給送去,切記要看着陛下吃光了再走。”
許嬷嬷答應着去辦。
薛柔不自禁心下一動。
崔家二郎?莫非便是那新科狀元郎?
畫像上芝蘭玉樹的容顔乍然浮現眼前,揮之不散。
皇後明察秋毫,故意搭個台階讓她下:“小十,你有些時日未見你父皇了吧?”
薛柔掩起朦胧心思,順水推舟,抱着皇後的胳膊撒嬌賣乖:“可不是嘛!母後,若不然送糕點的差事就交給我好了……父皇素日最能聽進去我的話,由我盯着,父皇肯定吃光光!”
她欲親眼一睹,崔家二郎真容如何。
恐她察出端倪,皇後假意舉棋不定,經她又一遭的央求後,方才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