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一生恪守禮法,八十歲的高齡,依然正襟危坐,背脊的線條直直的,宛如刀背一般。
孫子孫女們依排行近前行禮說吉祥話,太後掀着薄薄的眼皮子聆聽,問過安的便退至一側。一個挨着一個,沒多久,旁側已然井然有序站了一排。
輪到薛嘉,她不慌不忙上前,三跪九叩,蹦出來的祝詞亦字字珠玑,寓意圓滿;一行一動,落落大方,深得太後喜歡。
“聽聞你不久前失足跌進池塘,生了一場病。可好全了?”特屬于老年人的嗓音飄揚而來,當中沉澱着榮寵一生的優雅與莊嚴。
薛嘉不卑不亢回話:“多謝皇祖母關懷,孫女已無礙了。”
太後颔首:“你先天體弱,平平安安長這麼大不容易,以後要當心些。”随後交代小宮女與了一盒天山人參。
薛柔仔細兩手接着,莞爾道:“是,孫女謹記皇祖母的叮咛。”
緊跟着是九皇子薛通。薛通少年成名,舉止有度,一樣得太後歡喜,有來有回說了些話,着一個小宮女捧去兩瓶止血化瘀的上等金瘡藥。薛通畢恭畢敬領受,踅至一側,目光打向薛柔,隐隐不安。
小十頑皮,偶爾免不得馬虎大意,萬一像小時候哪句話失了妥當不對皇祖母的心思……但願她長進些,曉得分寸,左右糊弄過今日。
尚未對上太後的視線,薛柔便覺膽戰心驚,慢吞吞移開腳,照着提前練習過的禮數施行起來,萬幸沒出錯,順利捱到了太後問話的環節。
“這幾年你的荒唐事迹,我一一聽過了。”
薛柔心下悚然,悶頭不敢吭氣。
“你的八姐姐長不了你幾歲,她處處周全,你卻刁鑽成這副輕薄樣子。”太後喟歎一聲,“罷了,我老了,管不了許多。”即擺擺手,“你們各自便宜吧。”
哥哥姐姐們俱被柔善對待,末了還賜下各種物什,偏薛柔挨了教訓,又兩手空空;一跨出門檻,便忍不住小聲嘟囔起來:“我哪樣做得不對,幹嘛總挑我的不是?規矩也不是,不規矩更不是,啧,真難伺候……”
薛通離她近,于心不忍,伸手輕揉她的頭頂予以寬慰:“别難過了,明兒我有空,帶你出宮玩。”
吃喝玩樂,人生美差,薛柔滿心樂意,陰霾一掃而空,湊近半步笑眯眯道:“哥哥能否疏通疏通,把小崔大人一同邀上?”
她記得準确的話,九哥哥的好友林顯似乎與崔介交情匪淺。有這層關系打基礎,約來崔介應該不算難事。
薛通玩心大發,模棱兩可,故意吊她的胃口:“這個嘛,不好說。畢竟我和小崔大人隔着一層,不熟。成事與否,且聽天由命吧。”
薛柔精明,不上套:“少诓我。”過後幹脆耍起無賴:“總之,明兒我要見着崔介,不然去了也沒趣。”
薛通破功,朗笑道:“好好好,我盡力周旋。”
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出了慈甯宮,卻逢薛嘉薛懷義兩人正叙話,薛嘉笑将太後賞的那株人參遞出去:“這人參放在我手裡也是白白糟蹋,不如贈給有需要的人。”
大耗一場,此刻薛懷義虛弱至極,面白如紙,唇無血色,整個人依稀散着潮氣,更像鬼了。
薛懷義微笑道:“皇祖母既賜給妹妹,妹妹自當使得上,何來糟踐一說。”
這是迂回着拒絕了。薛嘉胸口憋悶,胳膊發僵,懸在彼此中間,不上不下。
薛懷義不領薛嘉的人情,薛柔快意非常。讓她有事沒事獻殷勤,這下碰一鼻子灰,舒服了。
“那……好吧。”薛柔逞一張嘲諷的嘴臉在旁大剌剌觀看,這令薛嘉相當羞赧,強忍難堪轉身走開。
自昨晚在太廟和薛懷義有過肌膚接觸後,薛柔心亂如麻,當下看着他的正臉,愈覺紮眼,于是破天荒地沒找他麻煩,徑自乘辇回坤甯宮了。
坤甯宮内,皇後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着香爐裡的灰,狀似失神。
許嬷嬷打起門簾進屋,見火盆内的碳将燃盡,喚人來添碳。及小宮女冒冒失失進來,心生不快,出言責備:“一個兩個光出氣不長心眼子!我若沒來,火盆燒空了還無知無覺呢。你們呐,操點心,别隻曉得吃吃喝喝。”
小宮女忙不疊告罪,許嬷嬷訓斥過就算了,不難為她,看着火盆一點點滿上,遂放人出去。
“你訓她做什麼。她們年紀輕,臉皮薄,指不定背着人哭多久。”屋裡的對話聲驚醒皇後,她撂下小鏟子,蓋好香爐,回身就着架子上臉盆裡的溫水淨手。
許嬷嬷交心:“那起懶東西,緊管還不成氣候,撒開手那還了得。娘娘就是太心善了,慣得他們沒個規矩,不成方圓。”
皇後擦淨水滴,信步至外間的矮榻上落座,拿起方幾上的繡活裡外穿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