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懷義坦然松手,目送崔介打橫抱起薛柔,大步流星而去。
後來,薛柔大病一場,目不能視,口不能言,成日珍稀藥材吃着,崔介細緻入微地照顧着,至停靈期滿的前夕,終見起色,雙目勉強可以視物,但不可到太陽光底下去,如若非去不可,須以眼紗阻隔,至于張嘴講話,到底不能夠。
崔介詳細請教過邱院判,說是悲傷過度導緻心氣閉塞,舌竅失司,一方面少不得按時服藥将養,一方面得讓病人心甘情願跨過這個心坎,徹徹底底接受現狀,心情舒暢,病症方得消退。
一夕之間痛失至親,天底下有幾個人能迅速走出來呢。
突聞噩耗以來,薛柔神志恍惚,對時間流逝的感知随之遲鈍起來,隔窗望着太陽起起落落,如夢似幻。
而今日一睜眼,好似有一道驚雷在腦子裡劈開,轟隆聲中,她猛然記起明日便是父皇出殡的日子,忙抓住崔介的袖子,指指皇宮的方向。
崔介何嘗不知她的心思,反手握住她的手腕,點點頭,輕聲哄着:“先喝了藥,過會我帶你去。”
明日過後,先帝的梓宮便會存入陵寝,那将是她送先帝的最後一程,絕對不可錯過。
月上柳梢時,崔介牽着薛柔款款進入坤甯宮,皇後正等他們共用晚膳。
見眼覆紗巾、弱不禁風的女兒進門,皇後鼻子一酸,悲情無限。
走了白發人,黑發人也成了這樣……作孽啊!
為女兒的眼睛考慮,皇後有令,屋子裡隻留一盞燈即可,下人們照做。
俄而,屋子裡暗了一大片,薛柔得以摘去眼紗,與母後執手相看淚眼。
“才好些,快别哭了,仔細眼睛疼。”皇後自個也潸然淚下,倒不管自己,先拿絹帕替女兒擦淚,“這一桌子全是你平常愛吃的,來,多多吃,吃飽喝足,明兒才有力氣……”
恐更添活人心傷,皇後兜住後話,默默向碟子裡夾菜,待堆了小半碟,推給薛柔,彎嘴笑一笑。
薛柔不肯再惹母後傷心,竭力克服了無生氣的胃口,一口一口地咀嚼吞咽完畢。
出殡日,滿城灰白,舉國哀悼。
薛柔依依不舍,一路相送,不顧刺眼不适,脫下眼紗,親眼目睹棺椁被擡入地宮。
苦于進不去,她隻好靠着三喜,雙目空洞,面色麻木,肆意沉溺于無窮凄切中,薛通走上來喚她,亦恍若未聞。
薛嘉并排所站,不由得吃了一驚,聽聞她幾乎死了一回,眼睛嗓子都出了問題,恐她叫天光晃壞了眼,趕忙拿手在她眼前,一面左右搖擺,一面出聲:“十妹妹,你還好嗎?”
薛嘉算不上大惡之人,她隻是不認命,不認自己樣樣強過薛柔,處處比她刻苦用心,可所有人光能瞧見薛柔,而忽視她的存在的命運。
她嫉妒薛柔,嫉妒她生來衆星捧月,日日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不像她,千般籌謀,萬般算計,最後争到手裡的,屈指可數。
可她僅僅是嫉妒,并不期望薛柔真一蹶不振,而撒手人寰。
薛柔後知後覺,眼眶幹癢得厲害,不得已阖眼,三喜持一方紗巾,舉手為其纏繞穩妥。
“十妹妹,崔大人臨時有事,先行一步,咱們一道回宮吧。”
薛通是受崔介托付。
崔家快馬傳訊:先帝駕崩,崔老夫人兔死狐悲,連日精神萎靡,茶飯無心。今晨忽地口噴鮮血,當場暈厥,經各路醫者診斷,恐有性命之憂。
老夫人疼惜崔介,崔介不敢慢待,無奈将薛柔安頓給薛通照料,快馬加鞭回城。
坐上馬車後,薛通坦白崔介離開的原委。
接二連三的噩耗,簡直要把薛柔壓垮了,可她的淚似乎流幹了,單盯着窗子外的連綿黑山發癡。
三喜同她心有靈犀,和薛通說:“九殿下,公主放心不下驸馬,想回崔家看看。”
不見薛柔反駁,薛通搖頭喟歎道:“妹妹,你這個樣子,還是别去了,且好好在坤甯宮養病吧。”
薛柔仍然偏着頭看窗外,手卻悄無聲息抓住了三喜,三喜心領神會,代為傳達心意:“崔老夫人待公主和善,公主舍不下……”
薛通寵她歸寵她,關鍵時候可拿得住主意,果斷道:“旁的事,我全能滿足你,獨獨此事,不行。”
怕斷了念想,她又傷感不住,忙軟和了語氣說:“十妹妹,看顧他人的前提,是要照顧好自己啊。你還有娘娘,還有崔大人,還有我們這些哥哥姐姐,我們都盼望你早日走出陰霾,做回那個快快樂樂的小十。”
薛通也是個性情中人,越勸越心酸,隐含哭腔:“妹妹,安安心心養身體,别餘的,順其自然吧。”
薛通的一席掏心窩子話,薛柔聽進去了,慢慢松開三喜,将頭枕在内壁上,微末地點點頭。
屋漏偏逢連夜雨。
強打精神支應完先帝後事,皇後病來如山倒,無暇照應薛柔,因割舍不下她,便叫來太子妃王媖,虛弱囑咐:“你妹妹的情況不宜在我這耽誤,就讓她住去東宮,我知你是個穩重細心的人,把她交到你手裡,我心才能安。”
王媖别無他言,當即命人收拾出漱玉軒,那處明亮開闊,又幽靜,适合養病。
薛柔自然抗拒,然則皇後心意已決,若強硬頂撞,保不齊加重病情;幾番權衡,她違拗意願,答應搬去東宮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