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懷義屏退左右,獨自進屋,卻見榻上和衣仰躺着一人,上下眼皮子蓋着,小巧的鼻尖下綴一片全無血色的嘴唇。
她更病弱了,比春日的柳枝更纖細。
薛懷義走路一貫輕便,猶如鬼魅。
他直立于床前,垂低右手,虛無地撫摸着她的臉,從眉毛,經過眼睛,鼻梁,最後是像臉一樣雪白的嘴唇,手法輕柔細膩,宛如在愛撫一件絕世珍品。
崔介也似這般摩挲過你的臉嗎?
薛懷義暗自發問。
懸空的手向下,向着那截半露的脖頸移動,相隔衣領,他似乎看見了一個烏黑的痣,鑲嵌于一雙清晰的鎖骨之間。
想必,崔介也觸碰過這個痣吧,用手,亦有可能是用吻?
繼續往下,微微隆起的胸脯……
薛懷義猛收手,閉眼再睜眼,自持而冷漠。
“妹妹。”
薛柔未曾入眠,本以為屋子裡的腳步聲出自三喜或四慶,她們倆貼身伺候她,進進出出是常事,可這個聲音……
她驚慌張目,眼底盡溺着防備,随手抽出一旁的枕頭,擲了出去。
薛懷義不躲,從容接下攻擊,唇線一彎:“隻是拿枕頭打麼?”
他來得倉促,不曾仔細過問她的病情,故不知她現今口不能言。
薛柔撐着床鋪下地,直站着怒視他,随即張開胳膊,指着門口下逐客令。
光見她怒然比畫,遲遲不聞她尖脆的叫罵聲,薛懷義略略存疑,笑意卻不減:“妹妹就算厭朕,也不該一言不發。”
朕?他自稱朕?
薛柔終于肯調動沉寂多日的神智,加以思索。
莫非,他已經登基了?
薛懷義對她了如指掌,知她當下因何所驚疑,笑道:“妹妹日後應當改口了,須喚朕一聲皇兄。”
皇兄?他也配!
薛柔忍不得,扯起他的袖子往外頭走,怎敵自身不濟,虛弱不堪,而他又無告辭之意,半步騰挪不開。
她憤恨難耐,回頭環顧,照窗台擺設的一個青瓷花瓶過去,抱在懷裡,正沖前面人模人樣的薛懷義扔出去。
花瓶在薛懷義的腳尖四分五裂。
“你嗓子怎麼了?”
薛懷義終于察出名堂:她甯肯費力搬花瓶砸他,但就是不開口,不是她刻意回避,實為客觀受限——她似乎無法啟齒講話。
薛柔别過頭,嘴巴抿得嚴嚴密密。
“來人。”薛懷義不逼問到底,等程勝進來,惜字如金道:“傳吳院判。”
前朝後宮的大更疊,同包括太醫院——三日前,邱院判自上奏,告老還鄉,薛懷義慨然同意,并拔擢吳太醫繼任院判。
吳院判匆忙到達。薛柔已被一隻強有力的大手按回床榻,隔兩層紗帳問診。
吳院判雖新官上任,醫術卻老練精湛,精準道出關鍵症結,與彼時邱院判的診斷如出一轍,千言萬語歸作一句:心病還須心藥醫。
薛懷義容光晦暗,擺手叫程勝送吳太醫,他則撥開層層軟紗,默然俯視一般表現的薛柔。
終究是他禁不住一團死氣,出言:“斯人已去,妹妹打算自暴自棄到何時?”
他不希望她就此失聲,變作一個啞巴,說是害怕也不為過。
她多年鑄就的罪孽,僅僅用一副身子償還怎麼夠?
他要從她的嘴裡,聽見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時的畏懼,求饒,忏悔……這世間所有的話語,一個字也不能錯過。
她必須好起來,毫厘不差地為自己的歹毒而贖罪!
薛柔撇開臉,不予理會。
薛懷義突然哂笑:“妹妹怕是忘記,你的好驸馬仍在崔家苦苦等待你痊愈而歸了。”
她的軟肋,又添了一個,慢慢代替了他的存在,一言一行皆牽動她的心腸。
果然,薛柔來了精神,作勢離開去尋崔介,可惜,薛懷義眼疾手快,擒她在手,紋絲動彈不得。
“娘娘将妹妹托付于朕,朕當顧妹妹周全。”薛懷義臉不紅心不跳,抓住那寸皓腕,不費吹灰之力往門外帶,“東宮冷清,不宜養病,随朕去乾清宮,朕親自照管妹妹。”
薛柔以空閑之手捶打他,發出抗議。
薛懷義當然知曉她為何而抗拒,停住腳,笑吟吟道:“太後囑咐的皇後,而皇後與朕同氣連枝,由朕來管你,有何不妥?”
太後,皇後,一個比一個陌生的稱呼。
薛柔心亂如絲,無法坦然接受降臨到自己頭上的物是人非之現狀,拼命掙紮起來。
“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