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跟在丫鬟身後,很快就到了書房。
他腦子裡還是那堆血肉和那根丢失的脊骨。
有一說一,他的師門也不是什麼正經的門派,甚至連一個正經名字都沒有,能傳到他這代純粹是他勇于奉獻、皮糙肉厚。既然叫不上名,他的師門個個都不興正兒八經混江湖,個個都跟中了邪一樣就知道挑這麼個沒人要的扁擔,在别人家降妖除魔的時候,隻有他們,緻力于研究人類心理學和科學無法解釋的神秘磁場雜交畸變産物的破解方法。
長期親身沉浸于學術研究是有弊處的,比如此刻,他無法用正道上的辦事經驗來思考出那三根脊骨能跟什麼邪術對上号,同時,他也無法用他未完成的研究成果來解釋那三根脊骨在這幻境裡充當了什麼角色。
“道長,書房到了。”帶路的丫鬟推開門後退到一旁。
老道士愣了一下,甫一擡頭,視線與書房裡立在書桌後的少年正好撞上,對方看起來年紀不大,但身姿挺然如松,一身月白長袍,腰間墜着白玉與一青藍色的荷包,手上還拿着一支粗長黑漆毛筆沒來得及放下。
他來幹什麼來着,對了,劉夫人請他來給府上的嫡親大少爺講學。
他一個道士,前腳出了兇案現場,後腳就被來人請來教書了,真是物盡其用。
“道長快請進。”少年很熱情地将他請進了屋。
“哦呦,畫不錯。”老道士看着牆上挂着的一幅遊園嬉戲圖說道。上一次見這個類型的畫還是在某博物館裡,價值不菲。可惜了是幻境,不然多少要讨一幅當工資。
劉少爺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這是我娘親最鐘意的一幅畫,父翁得知後便将此畫挂在了最顯眼的位置。”
“你娘親愛熱鬧。”老道士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劉少爺沒反應過來,隻是笑笑。
“少爺有什麼不懂之處啊?”老道士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
“道長可知占星蔔卦?”劉少爺随即又叫仆人上茶。
“少爺是對星相感興趣還是對蔔卦感興趣?”
“隻是恰巧在書中讀到了,一知半解的,想着道長興許知道。”
“少爺是對國運感興趣了吧。”
“道長言重了。術亦有術,但知個中道理,方能不被龃龉蒙騙。”
“嗯…你這個年紀,探求這些,也不奇怪。隻是這門學問嘛,那就說來就話長了。”
“那就慢慢同我說,可好。”
無心講學的老道長面露難色,山羊胡在空中颠了颠。
劉少爺輕笑道:“道長這幅模樣倒叫我想起兒時那次來了,道長在我府上亂轉說是在看風水,我向你讨教,你卻一臉難色,我猜猜,你下一句是不是‘三言兩語說不清’或者‘天機不可洩露’。”
這話确實耳熟,他也确實打算這麼說。隻是……“我在府上,”亂轉,“看風水?”
“是啊,還同我一起爬了樹,上了樹卻又不敢翻牆出去,最後把自己手弄傷了。”劉少爺看起來是真的記得很清楚,“我把你帶到書房裡上藥你還繞着書房的藏品好一頓相看。”
“我還在書房裡……”亂看。
“嗯。還被一盒香塊迷了神,根本不聽我講話。”劉少爺抱怨道,似乎對老道士曾經的敷衍印象深刻。
老道士沉默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從他那頂灰白的道士帽子裡冒了出來:
有沒有可能,“我”是始作俑者呢?
“我”這麼“猥瑣”,不是兇手也很難是什麼好人啊!
“我那時候翻看了什麼來着,你可還記得?”老道士起了架勢,一手背後,一手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
劉少爺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言之有過,和煦一笑,輕松答道:“哈哈,道長我說笑呢,你也就是随意看看,隻是對這盒香有些鐘意罷了。”說着從角落裡取出一個無奇的木盒遞給老道士。
老道士打開木盒,裡面是一些棕黃色的香餅碎塊,碎塊上刻着一些小字,是幻境特有的變種梵文。
「死而…不往,混…源…歸一」
「訴諸…吾願……」
老道士的指尖在木盒中挑了挑,再也找不到下文。
橫看豎看,不像普通的香,不像祈願的物件,更像是做法的物件。
“啧。”老道士扶了一下墨鏡,“你這香哪來的?”
劉少爺微微睜大了眼睛:“這…我也不知。這些香器物件都是我娘親的珍藏……興許是客人的贈禮吧。”
老道士拿着木盒的手一揮,道袍一揚,就聽到一聲輕響,老道士把關上的木盒遞還給劉少爺。
劉少爺将木盒放回原處,似想起了什麼,像兔子一般原地竄起:“道長,适才我有所思,若人生時有作十惡業之幾,死後是否會落入地獄,不入輪回?”
老道士思省片刻,答道:“信則有,不信則無。不以活人規矩約束活人,不當,以死人規矩斥評活人,更是蠢笨。”
劉少爺在案幾前踱步,神色變了又變,忽又擡頭問道:“那……”
“鴻兒。”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劉夫人搭着侍女的手進了書房,“可是在同道長請教學問?”
“娘親。”劉少爺低着頭上前相迎,“自然是的。”
劉夫人捂面咳了幾聲,擡手揮了揮,劉少爺安靜地回書案前坐下。她笑着向老道士說道:“多謝道長指點了。”
“應該的。”墨鏡後的眼睛左右打量了一番,最終看向了劉夫人,“劉夫人我們出去說?别打攪了小少爺溫書。”
劉夫人垂眸颔首,轉身出了書房。
老道士心中仍有些拿不準,不過“富貴”險中求,試探一番又如何。
二人轉彎步入長廊,天似乎亮堂了不少,樹上的蟬急切地嘶鳴。
“道長有什麼要同我商議嗎?”劉夫人停住了腳步。
老道士背過手,沉聲問道:“府上現有幾處陣法?布在何處?”
劉夫人有些不解,神色愠怒:“隻一處,西北角的荒屋裡……道長這是何意?這陣法道長親手所布,怎會不知?”
老道士心中松了口氣,面色不動,繼續說道:“我覺着府上的運勢不對,還以為是夫人另請高明改我陣法了。”
劉夫人緊了眉間,連忙回答道:“我怎麼敢!道長……”
“别急,我自有辦法。”老道士打斷她,“我去陣眼處穩固一番就行。”
老道士揮袍挺身,向西北方向走去:“夫人不必擔憂,我現在就去!”
劉夫人立在長廊内,又咳了咳,柔聲回道:“那便勞煩道長了。”
—
劉府西北角荒屋。
木門年久失修,推起來有些笨重,但上面沒有太多的灰塵和蜘蛛網,應該是有人在維持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