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爾若能感覺到,他陰沉的視線幾乎要講她洞穿,他同樣難以置信,伴随的卻是抑制不住的怒火……為她瞞了他這麼多年的怒火。
她連殺人都瞞着他。
而她甚至來不及惶恐,找借口和他解釋,第三個問題就緊接着浮現在腦海裡。
「第一次殺人,是什麼感覺?」
陳爾若的大腦一片空白,耳畔隻剩嗡鳴。
她終于意識到,幻境裡的這些問題……
是純然針對她的。
*
第一次殺人是什麼感覺?
這個完全沒必要的問題讓谷晁也嗅出一絲古怪,他皺起眉,但比起糾結,盡早從這幻境裡掙脫出去才是要緊事。
回憶了第一次殺人的經過,他坦然回答:“恐懼、慌亂,連血都不敢擦。”
他沒有回避這些負面情緒。
畢竟殺人對任何人都不算什麼好的體驗,天生會産生抵觸與恐懼……除非是變态。
緊接着,栗希也開口了,她輕笑一聲,回答帶着強烈的個人情緒:“痛快。害怕倒是也害怕,不過更痛快。”
前面的人都回答過了,烏淼沉默片刻,酒紅色的長發在臉頰兩側瀉成血色的瀑布,她抿了抿唇:“很痛苦,回過神後也是恐懼。”
三人都是趨近相同的答案。有意或無意,殺了人無非是這幾種感覺。
可她不同。
陳爾若的呼吸輕而急。
他們的聲音停住,其餘人的視線又落在她身上,欲言又止的遲疑。離開幻境的最後一個問題落在她身上,她避無可避。
“沒有感覺。”
終于,她擡起頭,目不轉睛地盯準虛空,黑瞳沉靜,像是在直視藏在暗處那雙窺探她的眼睛:“沒有任何感覺。”
這是你想要的答案嗎。
她在心裡诘問。
視野瞬間扭曲、變幻,宛若遊戲中場的切換界面,不過幾個呼吸間,他們重新在洞穴裡睜眼,而充斥着光亮的出口近在咫尺。
岩壁上覆滿星星點點的深藍色粘液。
谷晁眼疾手快,反手拔出腰間的匕首,直直插穿那條攀附在石壁上的毒蛇。
毒蛇扭動了幾下,嘶吼着咽了氣。
谷晁将刀尖的蛇甩到地上:“這種變異種能分泌緻幻的□□,但能力還不足以強到設計具體的幻境,隻會引誘人回答一些楞模兩可的問題,讓人反目成仇,在幻境裡拖着醒不過來,等人徹底虛弱了,它才會趁機下手。”
陳爾若扶着牆站起來,面色泛白,看起來虛弱不堪。她踉跄了幾步就被陳宿扶住,往出口走,但他的眼神冷到了極點,唇線緊繃。
谷晁若有所思,用手肘捅了一下身旁的哨兵,眼神狹促,用口型和他說:“你是喜歡她之前的小白花形象,還是現在隐藏的食人花形象?”
蔺霍沒理他,望着陳爾若離開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然後大步跟了上去。
其餘人望向她的眼神則都有種說不出的微妙,帶了慎重的審視。
他們這些哨兵和向導從能力覺醒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與尋常人不同。對于普通人,他們沒有惡意,卻也從不把普通人視作與他們一樣的人。
他們承擔庇護他人責任,卻也高高在上,帶有他們自己都察覺不出的,天然的優越。所以他們會下意識把沈若若當成需要被保護的角色,不讓她冒險,怕她恐慌、怕她闖禍,默認她必須有誰陪同才能做好事情。
可他們似乎現在才意識到,眼前的人,絕不是他們想象中的弱者形象。
初次殺人就沒任何感覺。
這已經不隸屬于正常人的範疇了,需要極高的心理素質,和絕對的冷靜。
那她之前的膽怯、懦弱,是真的嗎?
他們已經開始質疑自己的判斷。
出了過道,展現在眼前的又是一個洞穴,中央有個五米寬的坑洞,正源源不斷地往外湧黑水,像一捧從深處掘出來的泉。
污染源已經找到,隻要往下挖掘,把影響水質的變異核心裝進密閉的裝置裡就算任務大功告成——簡單到難以置信。
脫離幻境後的副作用開始凸顯,哨兵們坐下來調整五感,封閉不重要的感覺,緩解頭暈惡心的症狀,而栗希作為這裡唯一的向導,也得幫他們挨個梳理精神網。
其他人各忙各的,陳爾若坐在角落裡,感受到身旁人身上彌漫出的恐怖氣壓,恨不得把頭低到地上,心裡慌成一團。
她知道這些事暫時解釋不清,又不敢再對陳宿撒謊,而保持沉默隻會讓他更生氣……怎麼走都是死路,她快要瘋了。
“沈若若。”
蔺霍喊她的聲音像股及時雨,讓陳爾若瞬間抓到抽身的可能,她抓住陳宿的手臂,懇切地說:“陳宿,等我們回去了我再跟你說好不好?我保證跟你說清楚,真的。”
陳宿冷冷地盯着她,沒說話。
陳爾若一狠心,權當他答應了,起身朝着蔺霍的方向走去。
然走到他身邊,她一擡頭就看見哨兵也在靜靜地打量她,看得她發怵,試探地問他:“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以為你會感謝我幫你抽身。”
蔺霍淡淡說着,将防護面罩摘下來,挂在手腕上,然後突然俯身靠近她。
他幾乎是擦着她的臉頰過去,在她慌忙往後退的時候,他按住她腰間的槍,迅速抽出來,又退回安全距離。
兩人的位置擋在陰影裡,片刻的靠近沒人能看見,隻有她略微急促的呼吸聲印證了剛才驟然縮短的距離。
“那天在帳篷裡,你有沒說完的話。”
槍匣被抽出,蔺霍垂着眼,倒出裡面原有的子彈,裝了新的上去,邊做邊說:“這兩天任務緊,陳宿一直跟在你旁邊。他對我敵意很深,所以我沒主動去找你,如果被其他人看出來,隻會讓你變成衆矢之的……所以,你沒打算主動來找我嗎?”
“我……我想過的。”陳爾若緊張地咽了口口水,給了同樣的理由,“就是任務太忙了,我沒來得及。”
“所以那句話是什麼。”
“……”
陳爾若的嘴唇張了又合,理智告訴她,如果她想快點找個人克制精神暴動,就應該直截了當地把話說明白,别再糾結。
她深吸一口氣。
“我……”
眼前驟然一黑,她的聲音卡在喉嚨裡,視野開始模糊,頭也眩暈起來,幻境對她産生的影響竟延遲在最關鍵的時刻。
最後摔進男人懷裡的時候,她拽着他的衣服,哪怕下一刻就要失去意識,她依然拼命擡起頭,用顫抖的聲音強撐着把話說完。
“我喜歡你。”
她終于……說出來了。
隻可惜沒立刻聽到他的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