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夢白也不瞞她,溫言說:“家裡還有外人,留你一個,我不放心。”
原來是提防着那位賀小公子了。阿風明白了,“我看他也不像那種——”
方夢白目光一下子便淡了,“阿風。”
阿風縮縮脖子,讪讪說,“錯了錯了。”
方夢白又露個無奈的笑臉:“說你多少次,知人知面不知心……”
“知道了知道了,别念了師父。”阿風拿起梳子,蹬蹬蹬躲到屋子外面去梳頭。
她頭發軟,容易打結,每回梳頭都是個大工程,使勁兒篦了三四遍,非但沒梳開,還用力過猛,崩壞了一顆梳齒,木梳脫手而出。
正飛到一雙雪白無塵的長靴前。
那長靴一頓,一雙骨節分明的修長大手,遲疑着将腳底的木梳撿了起來。
“賀公子?”阿風驚訝地擡起眼,下意識露出個友善的燦爛笑容。
賀鳳臣眼睫一顫,目光晃了晃,“嗯”了一聲,将梳子遞還給她,“梳子。”
阿風雖然喜歡賀鳳臣的好顔色,卻也架不住對方之沉默寡言。
阿白抗拒自己的過往,不肯搭理他,對于阿白的無禮,他顯得逆來順受,她對他實有些同情的。
正斟酌要說些什麼寒暄,正巧,方夢白喊飯了。
阿風便擡起臉,笑了一下,“一起用早飯罷。”
賀鳳臣自然無不可。
方夢白正在擺碗筷,見他二人聯袂而來,到底沒說什麼。
因席間方夢白表現得淡淡的,阿風自覺要盡主人家的義務。
她最不忍看人落入尴尬的境地。
便笑着将桌上那一盤酸蘿蔔推到賀鳳臣面前。
語氣輕快說,“賀公子嘗嘗這個,自家腌的,爽口。”
孰料,賀鳳臣竟伸手微微一擋,“不必。”
阿風愣了一下。
方夢白也擡起眼。
賀鳳臣也輕輕怔了一下。
昨日聽聞他二人恩愛,他本該妒恨她的。
可對上她清潤眸子,那眸子裡全無陰暗,陽光照進來,隻有純然的友善好感。
賀鳳臣竟鬼使神差多補充了一句,“我不愛吃酸。”
“原是如此。”阿風回過神,笑道,“倒是我冒失了。”
沒想到賀鳳臣聞言,不言不語,竟直接撂了筷子。
阿風心裡一跳:她到底哪裡又說錯話了。
七上八下間,賀鳳臣斟酌着語句,緩緩開了口,“昨日,與阿風你是初見,不便直言,今日,在下想過,還是要同你分說清楚。”
……分說清楚,什麼?
方夢白面色遽變,似乎預料他即将要說什麼,推案而起:“不可!”
賀鳳臣清泠泠的嗓音已如碎玉般在阿風耳畔回蕩。
重重砸在心底,激起滔天駭浪,撞得她頭昏眼花。
賀鳳臣淡淡道:“容賀某再自我介紹一次,在下賀鳳臣,不是他方夢白什麼好友,是他三十年前,師友見證,明媒正娶,娶回的男妻。”
阿風愣住了。眼前像多出了一塊雪花屏,嗡嗡、滋滋亂響。
明明賀鳳臣說的每一個字她都聽得懂,怎麼聯系到一起,她就聽不明白了呢。
男妻?
什麼男妻?
方夢白驚怒交加的嗓音若有若無,忽遠忽近,回響他耳畔。
“賀公子!我夫妻好心招待你,你竟如此胡言亂語,要将我夫妻置于這般不堪的境地嗎?!”
一時間,又是方夢白焦急的呼喚:“阿風!阿風!”
少年焦灼,擔憂,憤怒,驚懼的眉眼近在咫尺,“你看看我……看看我……别聽他胡吣!”
賀鳳臣卻道:“在下所言,皆出自于真,不敢有任何虛言、妄言,若有一句假,便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此為當初我與玉燭定情之物。”賀鳳臣從容說着,拍出一物到她面前,“阿風。他表字玉燭是否?我應當未說錯。正面刻有我表字升鸾,有小字,鴛盟好合,反面有玉燭二字,有小字,鳳蔔遐昌。”
阿風怔怔地眨了眨眼睫,下意識伸手去拿面前這塊白鳳玉佩。
還沒觸手,方夢白便愠怒将玉佩掃到桌下:“住口!”
他手指大門,氣得發抖:“胡言亂語!不可理喻!我們家不歡迎你,快走——”
她從未見過方夢白生這樣大的氣,他雙眼都氣紅了,蒼白薄透的肌膚幾乎洇出血來。
“今日我勢必要帶他走的,阿風,懇請你諒解。”
賀鳳臣說着,站起身來。
方夢白憤怒地撲上前,欲拖拽他出門,賀鳳臣目光微微動,似乎歎口氣。
一抿唇角,反手一記手刀遞出,正中方夢白後頸。
方夢白喋喋不休的憤怒戛然而止,他臉上流露出茫然,旋即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阿風見了,這才如記驚雷劈在頭頂,足将她劈醒過來,“阿白!”
“他沒事,隻是昏迷。”賀鳳臣從容容接住方夢白。
阿風看看方夢白,又看看他,大腦一片混亂,微露驚悸,“……我……我不懂。什麼男妻,還有三十年……你們……有三十年嗎?你到底是誰?”
賀鳳臣看她一眼,耐心解釋說,“阿風,你知曉天漢海嗎?”
阿風惶道:“這、這是自然。”
自穿越那日起她便知道了。
她穿越的不是什麼正史世界,而是個具有怪力亂神,群魔亂舞的異世界。
槐柳村如今所處的三峰縣城,是一個叫大梁王朝的治下。
大梁王朝地處栖雲洲,面積廣大。
而在栖雲洲之外,仍有無數大小洲陸。
其中有一天漢海,浪接銀河,海的盡頭據說是仙人的居所。
天漢海的面積幾乎是好幾個太平洋的總和,海面還總多雷暴,凡人僅憑脆弱的船隻根本難以逾越。
正是這一道天漢海,隔開了凡人與仙人的世界。
“難道……”阿風茫然道,“你跟阿白,是來自天漢海之外的仙人?”
賀鳳臣道:“不錯。”
說罷,便是一陣沉默。
賀鳳臣抱起方夢白,舉步便要出門。
阿風一個激靈,遽然回神,匆忙跑到門前張臂攔路,“等一等!你要帶走他?帶他去哪裡?!”
賀鳳臣淡淡道:“帶他回他該去的地方。”
“我……我不明白,”阿風低下頭,狠狠咬了咬嘴唇,力圖讓自己清醒一點,“我還什麼都不明白,你沒說清楚,不能就這樣帶他走。”
賀鳳臣:“我想,我應當說得很清楚了。”
他越過她,舉步又要走。
阿風慌了神。
她哪裡能坐視賀鳳臣就這樣把方夢白帶走。
可他若真是仙人,她也打不過他。
情急之下,她忍不住大聲道:“我能不能跟你們一起!”
賀鳳臣淡淡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又仿佛什麼都說盡了。
那眼神平靜,徐徐,不帶任何輕蔑之意,似乎隻是淡然地反問:你說呢?
正是這輕描淡寫,可見其濁骨凡胎之間的雲泥之别,她之小兒一般的幼稚妄想。
觸及到這視線。
阿風身子一軟,腦子裡嗡地一聲,仿佛什麼也看不清,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她的兩條腿,不受控制地向一邊邁開,讓開一條道路。
她隻能眼睜睜看着賀鳳臣抱着方夢白出了門,并不遲疑,将足一頓,踏一道煙氣,很快便消失在了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