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蛋糕就走。春河喝了一口新鮮的自來水,又一次堅定了這個想法。然而他剛剛把幾口蛋糕塞進嘴裡,就有人按了門鈴。
“請進!”男人坐在春河對面,并沒有起身開門的意思,隻是高聲喊道。
春河剛要站起來,就見一個人直接推門而入了,原來剛剛進來的時候,他們根本沒有把門關好。
春河坐正了身體,費力把蛋糕咽下去:“如果你有客人的話,我就……”
雖然這間屋子一點也不像能招待客人的樣子。
“是來找你的。”
“哎?”
玄關處沒有開燈,十分幽暗,直到那個客人走進客廳,春河才看清楚他的樣貌。那是個已經上了年紀的男人,穿着深藍色的工作服,似乎因為長着一張圓臉而顯得比實際要矮一些。他手上挂着一串鑰匙,因為手指骨節粗大,鑰匙環幾乎是卡在指骨上,甚至像是那雙手因為過度勞作而生長出的東西。
那人拿着一張紙條低頭看了看:“春……河先生對吧?”
“是的。”春河站了起來,不明就裡地回答道。
“身份證件出示一下。”
“哎?”
圓臉的男人微微皺起眉來:“不是你要備用鑰匙嗎?”
“啊……”春和看了看身邊那個隻顧着關心栗子蛋糕的鄰居,這才勉強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是的,是我……您是社區的管理員嗎?這是……”他趕緊去包裡翻找,“這是我的駕駛證。”
管理員拿過去看了一眼,在一張紙上記錄了點什麼,繼而把卡在手指上的鑰匙交給了春河:“備用鑰匙請拿好,如果需要的話可以交還給我。當然,你想自己留着也可以。
春河大喜過望,他雙手接過了鑰匙:“非常感謝!”
“真抱歉啊,晚飯時間勞煩您跑一趟了。”身旁一直沉默的鄰居這時才開了口。他不知從哪裡摸出一瓶汽水來,遞給了管理員。
原來他有汽水啊。春河默默看了看杯子裡的自來水。感覺……像是被讨厭了啊。
管理員擺擺手,沒有接那瓶汽水:“沒事的。我還沒打算吃完飯,我們阿井還在花園裡玩,還沒回來。”
“這款橘子味的汽水上個月停産了。我聽說阿井很喜歡,所以買了很多。請先把這一瓶帶給她吧。”男人堅持說。
“我們阿井一直受您照顧啊。”管理員這才接下了汽水,“那我就先告辭了。”
管理員走後,春河對着對面的男人低下了頭:“真是太謝謝您了。我都沒想過管理員那裡會有備用鑰匙。看起來你們關系真好啊。”
男人淡淡地應了一句:“嗯,他女兒很喜歡我。”
……他果然是會受到女性歡迎啊。
“渡邊先生那裡也沒有所有人的鑰匙。”男人接着說,“不過我想着你剛搬過來,應該還沒有更換門鎖,所以在他那裡碰碰運氣罷了。”男人說。
其實……還是很好的人啊。
春河對眼前這個人的印象像個不穩的天平,一直晃來晃去。
“總之真是謝謝您。”春河一邊把鑰匙丢進口袋,一邊将剩下的栗子蛋糕全部塞進嘴裡,含糊不清地說,“那麼,我就不繼續打擾了。”
匆忙間,他忘記了剛剛翻找證件時沒有拉上書包拉鍊,此時背包往旁邊一甩,裡頭的幾個文件夾飛了出來。他慌忙彎身去撿,結果書包背帶刮到了放在地上的煙灰缸,裡頭的煙灰霎時間灑了一地。
“對……對不起。”
春河被灰塵嗆得咳嗽了兩聲,趕緊連聲道歉。
——沒關系。
春河窘迫地等着這樣的回答,但眼前的男人面對着這一片狼藉,卻像是愣住了。
“真的很抱歉。請問……掃帚和抹布在什麼地方?我會負責清掃好的!”春河說。
男人依舊沉默着。
時鐘秒針走動的聲音清晰可聞。有一瞬間,春河甚至覺得眼前這具清瘦的身體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哎?請問……”春河再次嘗試着問道。
男人一把撥開了他:“我自己來,你回去吧。”
那聲音幾乎是拔高和緊繃的。春河剛要說什麼,他們頭頂的燈閃了兩下,然後屋子忽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沒關系。”男人這才後知後覺般回應了春河的道歉。
然而沉默還在延續。那幾乎是一種話語無法打破的沉默。
“是……是停電了嗎?”春河幾乎像是在保護自己不受沉重的靜默擠壓一般,自言自語地開了口。他低頭去查看插座的指示燈,見到燈還亮着,得出了令人稍許安心的結論,“啊,應該隻是燈泡壞了。”
對面的男人微微垂着頭。黑暗中他整個人隻剩下了一團影子。
春河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他在看着一種花朵開放或者食物腐敗的延時攝影——年深日久的積累被人為地定義了新的時間刻度,那個挂鐘果然成了謊言。這屋子裡的氣氛在急速變化。他甚至覺得如果一直待在這裡,人會加速走向衰老和死亡。
他像是被那黑暗抓住了似的,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
身旁的男人忽然笑了笑,仰着頭看了看已經死去的燈,恢複了慵懶的語調:“啊……我從前就在想,這個燈泡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就是我也該離開的……”
春河如夢初醒,他手忙腳亂地抱起了書包:“我家有備用燈泡!請等我一下!”
說完,他飛快地跑了出去,将身後的男人獨自留在了黑暗裡。
五分鐘以後,春河打着手電筒回來了。
“啊,還是差一點,沒辦法了啊,以後隻能這麼活下去了。”
男人踩在一隻矮凳子上,象征性地踮了踮腳,發現夠不着換燈泡。竟就打算這麼放棄了。
“隻差一點點了啊,你有書什麼的能墊一下嗎?”春河彎腰為男人扶着凳子,不甘心地說。
明明是他自己的家,眼前這個人卻表現得像是被迫做什麼不該他做的事一樣。在黑漆漆的房間裡,春河覺得像是誤入了什麼野外求生的場景,偏偏同行的隊友還完全沒有動力往前走。
“哦,這個真的有呢。”男人像才想到這一點似的。他從櫃子裡拿出本書來,放在凳子上,就要重新踩上去。
春河拿手電筒照了一下,卻猛地把凳子一拉:“哎?!”
男人一腳踩空,險些摔出去。
“又怎麼了?”
“這是……這是《冬月》的初版!”春河打着手電筒好像發現寶藏一樣激動。他幾乎瞬間就忘記了先前這個房子在黑暗中的詭異氣氛。
男人把書的封面翻過來看了一下:“哦……還真是。”
春河忽然一把把書搶了過來,直接抱在了懷裡:“不可以!絕對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拿這本書墊腳!絕對!絕對不可以!”
春河原地轉了一圈,抱着那本書蹲了下來,像懷着一種英勇就義的決心似的,一雙眼睛堅定地看過來:“請踩着我的背換燈泡吧。”
“哈?”
春河又把漫畫書往懷裡護了一下,好像擔心珍貴的東西被人随意傷害一樣,眼裡透出點倔強的委屈來。
“我知道這是你的書,怎麼處理都是你的事……但是……但是至少在我面前絕對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對十野的書做出這樣不尊敬的事來。請理解我,我看重十野老師,也許就像你看重和泗大人那樣……”春河低下了頭:“請踩上來吧。”
男人似乎有些頭疼:“需要做到這種程度嗎?你沒有高點的凳子可以借給我嗎?或者直接拿本其他的書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