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您,但是……我不抽煙。”
“那你想去聞聞二手煙嗎?”
春河這才明白前輩有話要說,他趕緊把手裡的資料放回工位上:“非常樂意。”
…
明西縣的建築普遍不高,從吸煙區的露台上可以俯瞰大半個小縣城的景色。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掠過各色屋頂,像是會發出亮閃閃的音樂聲。
閑話過一棵煙的功夫,山左才進入正題。
“很抱歉之前對你抱有偏見。”
“哎?前輩對我……”
“因為公司裡來過太多這樣的年輕人了。為了豐富履曆,為了尋找進入大公司的跳闆,或者是在東京碰了壁,還有隻是覺得新奇……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工作,然後又因為收到新的工作機會,或者因為股票賺了錢,很快就離開了。”山左吐出一口煙,“我已經厭倦了真心對待年輕人,然後第二天就收到離職申請。”
春河低了低頭。他其實也是因為在東京被裁員,才會到這裡來吧……
“對你來說太老派了吧?”山左按滅煙頭,又點上一支,“但我的确是愛着這份工作的人。這麼多年過去了。就算一開始談不上喜歡,現在也已經愛上文具工作了。我們那一代人好像都是這樣的,看到一條路,就一股腦地走下去了。不是因為喜歡才做出選擇,而是因為别無選擇才慢慢喜歡上自己做的事。果然還是太老派了吧?”
“不會,我認為能喜歡自己做的事,是非常了不起的。”春河真心實意地說。他倒是真的沒有想到這位脾氣古怪的前輩會忽然對他推心置腹。
山左看向春河的襯衫口袋:“我沒想到有人會收藏二十年前的鋼筆。”
“唔,那是……隻是碰巧……”
“就算二十年前的文具……說出去總歸還是隻是文具吧?沒人在乎的吧?”山左自言自語似的說着,又看向春河,“彙報文件真的做得很不錯。”
“不是這樣的,我想……”春河躊躇着說,“我想世界上是沒有大事小事之分的。”
“嗯。”山左不以為意,再次把話題拉回到春河身上,“我記得你來這邊……是因為喜歡的人在明西對吧?如果順利和喜歡的人結婚了,會搬去其他地方嗎?”
他撚滅了煙,走向露台出口:“作為同事,說這些有點太多餘了,不過我很希望收藏二十年前鋼筆的人,是可以認真對待文具的人。”
好像害怕失望似的,山左拉開了通向公司的玻璃門,沒有再回身看春河。
春河有些回不過神來。
所以山左真的是對他另眼相看嗎?就因為那支二十年前的鋼筆?
也許因為個子太高,也許因為常年伏案工作,山左有些輕微的駝背。那背影看起來像一隻孤單的長頸鹿。
春河想起有一次會議,隻有山左堅持要對文具做進一步改進,而其他人隻是想盡快完成任務。最後……最後是山左獨自在周末加班做了優化方案。在大家都不想在工作中付出多餘感情的年代,獨自愛着文具的山左,也許真的很孤單吧……
春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好希望自己能擁有十野那樣的語言能力,他回想着十野說“世界上的事沒有大事小事之分”的模樣,好希望自己可以複制那個時刻,可以讓别人振作起來。
他迫切地想要說些什麼,可是語句一下子全部錯亂起來。
十野……他想要一點來自十野的幫助。關于十野的記憶一下子湧來,春河近乎慌亂地想從中找到能解開某種謎題的鑰匙。
漫畫,《冬月的最後一天》,和泗大人,奔跑的和泗大人……
午餐的天婦羅……他第一次收到的便當……天婦羅……
放到中午已經不脆了,但是蘸着醬汁仍然很好吃的天婦羅……
春河一個跨步上前,按住了門把手上:“山左前輩!我喜歡的人,是一個炸天婦羅的人。”
是一直在畫漫畫的人,是看起來什麼都不在意,但一畫起畫來就和炸天婦羅的人,和燒制陶器的人,和侍弄花草的人……一樣認真的人。
“哦,”山左停下腳步,“是主廚嗎?”
“是隻想炸好天婦羅的人。”春河堅定地說,似乎午餐的天婦羅在他身體裡變成某種不可思議的能量了。他擋在山左身前,“不是有那種世世代代做天婦羅的家族嗎?我是說……這世界上有想要改變世界的人,也有不管世界如何變化,都隻想炸好天婦羅的人。比如經濟繁榮的年代就用有機蔬菜制作健康的天婦羅,地震發生的時候就制作熱量高,易于儲存的天婦羅。也許天婦羅聽起來沒那麼重要,但無論……無論别人發明了什麼,電腦,網絡,現代武器,無論發生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世界上總有不為所動的人,總有不想了解世界,隻想了解天婦羅的人。”
就像《冬月》曾經帶給他穩定的支持那樣,就像十野曾經成為他生命中的能量源頭那樣。總有想要活在漫畫世界中的人,總有願意在生活之外創造新的空間的人。總有把文具看得像信仰一樣重要的人。
山左點點頭,那張酷似長頸鹿的臉上第一次顯出帶着驚訝的溫柔神色。
“我明白了,春河喜歡的人是天婦羅衛士。”
“前輩……也是文具衛士。我想……”春河因為急切的表達而有些微微出汗,“我想喜歡天婦羅的人會因為我喜歡的那個人的存在而感到安心,喜歡文具的人也會因為山左前輩的存在感到安心。而讓大家安心的人,就是非常重要的人。”
山左看着春河,臉上浮現出輕松的笑意。
“新世代的年輕人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啊。”他拉開門,對春河做了個請的手勢。
春河讓了一下,山左也不再客氣,擡腳進了門,猶豫了一下,又回頭說:“春河,無論是從個人還是公司的角度,試用期滿我都很希望你能留下來。”
“非常……非常謝謝您能這麼說。”春河撐着門,鞠了一躬,幾乎有些熱淚盈眶。
原來他是可以被信任的,原來他也能夠給别人力量。在說出“讓大家安心的人是非常重要的人”的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也是舉足輕重的人。
“另外。”山左又道。
“您說。”
“會發光的褲子的确很酷,但工作場合還是太過頭了。”
“哎?!”
春河低頭一看,這才發現他褲子口袋裡,為了鼓勵橋下打開的手機電筒一直沒關。
他就這樣去給課長彙報了方案進度嗎……
“……”
好希望從來沒有進入過這家公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