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徵蹲下身,與幾名下屬一同清點朝廷新撥發下來的冬衣。
“世子。”
親信走到身邊,低聲道:“查到了。”
薛徵的眸光頓了頓,示意他到邊上說話。
“那個仆人當年的确生了個男嬰,後來因為盜竊主家财物,便被老夫人打發走了,之後帶着孩子輾轉去了刺桐讨生活,她身體不好,去年就已經病逝。”
“孩子呢?”
“還好好活着,學問很好,葬了養母後,便由刺桐縣學的學究舉薦,已經入國子監進學。”
薛徵有些詫異,“他在京城?”
“是。”
“叫什麼?”
親信答道:“程明簌,字子猗。”
薛徵愣住。
初夏他在家中養傷時,父親的馬車在鬧市失控,撞上了一個在街邊買書的少年,出于愧疚,父親将少年帶回家,請大夫醫治,那少年在侯府養了半個月的傷,似乎聽下人們提起過,他就叫程明簌。
隻不過薛徵傷勢重,下不了地,所以一直未曾見過對方。
他隻當那是個普通的書生,因此除了遣下人去探望過一次外,便沒有再多注意過。
如果那個穩婆的兒子說的話是真的,程明簌極有可能才是母親當年真正生下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嗎?他來京城,是否隻是為了求學,沒有别的意圖?
薛徵沉思良久,揮揮手,讓親信先下去。
大雪壓枝,學舍門前的柳樹枝條抖了抖,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子猗。”
有人敲了敲窗,程明簌擡起頭。
“外頭有個人找你。”同窗撣了撣肩頭的雪,驚奇道:“我瞧着很是威風,像是大人物。”
程明簌放下手中的筆,微微蹙眉,起身出門,他在京城并不認識什麼大人物。
推開學舍的門,料峭寒風裡,程明簌一眼認出站在外面的是他的親生兄長,薛徵。
程明簌記得他以前也在這裡讀過書,如果沒有去參軍的話,現在大概已經在六部任職。
程明簌與薛徵并不熟悉,前世剛回到侯府後沒多久,薛徵就去了戰場,再聽到他的消息時,則是平西将軍戰死沙場,屍骨無存。
侯府沒了嫡長子,武甯侯夫婦先後喪子喪女,大病不起,最後爵位隻能落在了程明簌的頭上。
他想不明白,此刻這位兄長突然找他是要做什麼。
風雪催人緊,薛徵肩上披着的厚氅獵獵翻飛,他聽到身後傳來雪地裡踩到樹枝的輕響,轉過身,一名少年走近。
他步履沉穩,襕衫漿洗得潔白如新,衣領闆正,束發的儒巾也系得一絲不苟,不見半分淩亂。
這是薛徵第一次見到程明簌,目光從少年臉上劃過,不由頓了頓。
程明簌的眉眼與武甯侯很像,隻是他的氣質更清冷些,不如武甯侯溫和,眉眼疏離,像是一輪高不可攀的朗月,拒人于千裡之外。
少年在幾步外站定,身姿如松,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學子禮,姿态無可挑剔。他擡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薛徵,聲音清朗,“不知薛将軍冒雪前來,尋學生何事?”
薛徵心中微動,面上卻不顯,隻是詫異地挑了挑眉,“你怎知是我?”
他确信,初夏那次意外,兩人并未照面。
聞言,程明簌的唇角似乎微微上揚了幾分,那弧度轉瞬即逝,帶着不易察覺的譏诮。
他語調平穩,熟練地恭維道:“薛将軍英姿勃發,威名赫赫。京中誰人不識?将軍風采,學生雖在書齋,亦常聞同窗瞻仰談論,心向往之。今日得見真容,将軍氣度非凡,自然不難辨認。”
薛徵淡淡地笑了一聲,“程小郎君過譽了。”
他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今日前來,主要是為了探望幾位恩師。又想起家父夏時馬車失控,不慎撞傷了一位國子監的學子,心中挂懷,便順道來問問,你的傷勢如今可大好了?先前受傷的地方,有沒有不适發作?”
京中素來傳言,薛小侯爺性子溫潤,待人彬彬有禮,大概因為曾考過進士郎的緣故,他身上除了殺伐果決外,還有幾分書生氣,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在一個身上竟然融合得相得益彰,非但不顯突兀,反而形成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程明簌的臉上适時浮現出受寵若驚的表情,“不過是皮外傷罷了,承蒙侯爺仁厚,将學生接回府中醫治,又有大夫悉心照拂,晚輩早已痊愈,侯爺與夫人的恩情,學生銘感五内,不敢忘懷。”
“應當的。” 薛徵的聲音依舊溫和,目光不明,他試圖從程明簌的眼睛裡看到一些其他的東西。
然而,少年的眼眸澄澈甯靜,坦坦蕩蕩,除了恰到好處的感激與面對高位者時的惶恐恭敬外,再無其他雜色。
許久,薛徵才笑了聲,“說起來,過幾日恰是小妹生辰。她偶爾與母親還會提起你,念着你在府中養傷時的情形,說你幫了她許多。”
程明簌嘴角輕抽,誰,薛瑛嗎?念着他?他确信薛徵找他并非一時興起,這一聽就是信口胡鄒的謊言。
薛徵微笑,“若你課業不忙,得空的話,不妨來侯府坐一坐?家母見到你,想必會很高興。”
程明簌不答,他與這位親生兄長接觸不深,暫且摸不透薛徵的想法,還有那個跟蹤過他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薛徵的手下,莫非薛徵已經知曉什麼,才來試探他?亦或者是,這隻是話本試圖修複劇情的一種手段,去了侯府,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麼。
他垂下視線,輕聲道:“侯府門第高貴,二小姐金枝玉葉,她的生辰宴必然高朋滿座,學生一介白身,無功名傍身,貿然登門,恐失了禮數,也擾了諸位貴客的興緻。”
“這不要緊。”薛徵笑說:“我父母向來不在乎這些,家父有許多學生,也都是寒門出身,如今也經常往來,你走後,他還曾向同僚打聽過你的功課,請他們對你多加關照。”
程明簌露出惶然的神色。
見少年又要拒絕,薛徵又說道:“你曾在府中養傷,也算一段緣分。你若不願前來,倒顯得生分,還是侯府哪裡怠慢過,令你不滿了?”
“不曾。”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程明簌隻能道:“學生會去的,到時多有叨擾,還望貴人不要怪罪。”
薛徵幾次邀請,他若還拒絕,反倒顯得奇怪,更讓人懷疑。
“好。”
薛徵揚唇一笑,目光親和。
他朝程明簌微微颔首,“那我就不打擾了。”
程明簌俯身行禮,“将軍慢走。”
薛徵緊了緊肩上的大氅,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地裡。
程明簌直起身,腳步聲漸漸走遠,他臉上的笑容與剛才僞裝出來的惶恐謙卑悉數消退。
去了侯府,不知道話本又會做出什麼邪門的舉動。
走了幾步,程明簌的腳步又停住。
薛徵方才說什麼,他妹妹的生辰快到了?
程明簌低頭想了想,倒是忘了,她與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左右相差不過幾個時辰,若真細究起來,其實她還要大一些。
原來是姐姐啊。
程明簌嗤笑一聲,推開木門,回屋繼續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