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南風頓了頓,決定還是不把那些血雨腥風、驚心動魄的起義經過說給她聽。
南風放下剪刀,接着說道:“後來,我們成功了。再後來我們的隊伍越來越壯大,他們推舉我為首領,并要我給我們這支隊伍起個名号。我數了下,當初随我起義的一共有十七人,所以我們這支隊伍就叫十七軍。”
五姑娘“忽”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十七軍?難道你就大名鼎鼎的沈幽沈将軍?”
南風有些詫異:“你知道十七軍?”
“整個大梁還有誰沒有聽過十七軍的名号?十七軍雖不是正規軍隊,但紀律嚴明,善待百姓。最主要的是,這支軍隊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他們都說十七軍統領沈幽是白虎星轉世,大小戰役數百場,愣是沒在他身上留下半道疤痕!”五姑娘雙目閃亮,說得慷慨激昂。
南風垂眸苦笑道:“打仗哪有不受傷的道理。”
見五姑娘不信,南風背過身去,說了聲“得罪了”便緩緩脫掉上衣,寬闊的脊背上滿是可怖的疤痕。
“右肩上的那一片是燒傷,起義當晚我們火燒連營,我被一根燒着的木棍砸中就留下了它;右側肩胛骨上的那個長一點的是刀傷,是在第一次反抗朝廷鎮壓時留下的;左側後心上的那個是弩傷,隻差一毫便傷到要害,是對抗北遼時留下的;腰間最長最深的那個......”沈幽頓了頓,語氣沉重下來,“是九丈河一役時留下的。”
燭光将南風的身影拉得老長,一如他的思緒般悠遠。
五姑娘悲憫道:“九丈河一役,聽說朝廷派出一萬精兵對戰十七軍,目的便是不留一個活口。那時……我還為你們痛惜了好久。”
南風穿上衣服:“那時軍中已經混進了慎王的眼線,可我自以為打了幾場勝仗便自大起來,根本聽不進兄弟們的好言相勸。等到我們發現中了慎王的埋伏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犯下大錯,可那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南風面色凝重,眼底浮漫出無盡的悲涼:“那場仗打得極為艱難,慎王的軍隊一波一波地攻上來,絲毫不給我們喘息的機會,我們奮力厮殺,一刻不敢停歇,可周圍的兄弟們還是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他們對我說,十七軍不能就這樣沒了,要我今後替他們好好活着,我隻覺脖子後面一陣鈍痛便暈了過去。等我再醒過來時,已是在一處密林中,跟随我出生入死的戰馬就倒在我的身邊,它渾身是血,身上插滿了箭矢,已經斷了氣。我用外衣系住腰間流血的傷口,一路來到最近的世安,一進城便聽到了十七軍全軍覆沒的消息。”
燭光在南風削瘦的臉頰上打上了一層暗影,讓九丈河一役顯得更加悲壯。五姑娘雖未見過那樣慘烈的場面,可如今聽南風講述着卻依然能夠感同身受。
南風痛苦地閉上眼,哽咽道:“我是個罪人!是我害了十七軍!所有人都戰死了,可我這個罪人卻還活着!我背棄了當初同生共死的誓言,我就是十七軍的逃兵!”
“所以那日在富貴樓門口,任憑王富貴如何污蔑你,你都不肯辯解,如何打你,你都不反抗,實則是一心求死,對嗎?” 五姑娘問道。
“與其背負着所有袍澤的死亡苟活,倒不如追随他們而去。那些日子,我日日活在悔恨中,一閉上眼睛便是那漫天的血霧和成山的屍堆。曾經我們一起喝酒,一起打仗,我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音容笑貌,可是這些鮮活的生命如今都因我而灰飛煙滅。這些年,十七軍一面反對朝廷一面對抗北遼,每一場戰役都艱苦卓絕,可我忍不住問自己,當初我們為何要帶起義?這樣做究竟值嗎!”
五姑娘站起身,伸出手臂抱住南風的肩膀,堅定地說道:“我是個粗人,雖然不知道你們起義的意義何在,但是我知道你們做的事情是對的。你們震懾了朝廷,趕走了北遼,世安城的百姓們都為你們叫好,這些就夠了。至于悔恨,你大可不必糾結其中,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隻要你活着,十七軍的精神就還在,隻要你活着,就還有重來的機會!”
他的肩頭傳來她掌心的溫度,他的目光凝在五姑娘散落的鬓發上,她身上的酒香将他拉出記憶的沼澤,他的喉嚨突然泛起鹹澀。
那些壓得他透不過氣的罪惡感,那些無數個被噩夢驚醒的深夜,都在這突如其來的擁抱中悄然瓦解。他的胸腔裡重新燃起沉寂許久的火焰,那熟悉卻又陌生的溫熱感順着血脈傳遍全身。
他知道,這火焰和溫熱,名為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