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徐素湘做了一個夢,夢裡她回到了房陵。
她家攢了錢在縣城的北槐巷租了兩間帶院子的小屋,一家人終于有了片瓦遮身。
北槐巷巷口有一棵老槐樹,每年夏初,郁郁蔥蔥的枝葉間總是挂着一串串飽滿的白色花苞,在徐素湘眼裡,那是夏天的饋贈,是世間不可多得的美味。要能摘上一籃子,用槐花炒上兩顆雞蛋,蒸一鍋槐花麥飯,再做一頓槐花餡的素包子,那滋味和花大嬸家的紅燒豬肘一樣讓人垂涎。
徐素湘從不辜負上天的恩賜,自從她搬了來,每年樹上的槐花大半都進了她家的廚房,附近的半大孩子沒一個能搶得過她。
此刻的夢裡她正攀在樹上,蔥白樣的指尖靈活地摘下一串又一串的槐花,衣裙兜不住了她就往下面投擲,徐英和宋家哥哥在底下兜着一塊花布,精準地接住她扔下來的花枝。
底下有幾個和他們差不多大的小子也想爬上樹,徐素湘紮着兩個丫髻,在樹上一手叉腰,一手撐着樹幹,朝底下喊道:“苗二狗,你要是敢上來,保管吃姑奶奶一腳!”
“臭丫頭!我告訴你,我改名了!薛先生改的,叫苗元駒!”披着頭發渾身烏糟糟像個小乞丐的男孩子,在樹底下仰着頭沖徐素湘哇哇亂叫。
徐素湘居高臨下地笑起來:“元駒?怎麼,你不當二狗了,要當馬?”
底下孩子們哄笑出聲,苗元駒臉色漲得通紅,留下一句“你等着”,轉身就跑沒影了。
徐素湘不理他,徜徉在綠葉花枝裡,不一會兒又摘了許多花下來。徐英在下面仰起頭叫她:“夠了,我們裝不了了,你快下來!”
徐素湘從枝葉裡探出半個腦袋,看他們兜着的那塊布确實要裝不下了,這才依依不舍地準備下去。
她剛轉身抱上樹幹,就聽見苗二狗,哦不,苗元駒那厮帶了什麼人過來。
“在那兒呢,你看你那便宜妹妹……”
苗元駒的話還沒說完,就聽一個熟悉的公鴨嗓喝道:“成何體統!三妹妹,還不下來?”
“二妹妹,還有子玉,你們怎麼也跟着她胡鬧,功課都不做了嗎?!”
徐硯臨雖隻有十四歲,但小小年紀卻嚴肅古闆的像個老夫子,配上他現在别扭低沉的嗓音,簡直讓人忍俊不禁。
宋家哥哥和他一樣的年紀,聲音就沒他的别扭,他斯斯文文道:“我和玉奴妹妹的功課都做完了才來摘槐花的。”徐英在他旁邊跟着點頭。
徐素湘見狀慌忙從樹上爬了下來,趁着他們還在說話兜起槐花就要跑,卻被苗元駒一把捉住了手臂:“哪裡跑?”
徐硯臨的目光就射了過來:“三妹妹,你的功課呢?”
“……”徐素湘硬着頭皮轉身,露出一個陽光燦爛的笑來,央求道,“我這就回去做,大哥哥千萬别告訴母親,我不想被罰寫字啦!”
“休想。”徐硯臨闆着一張臉,指了指她兜裡的槐花,“你先拿回家去,待會兒去學堂把功課做了,該罰還得罰。”
徐素湘心領神會,把徐英和宋家哥哥接住的也一并兜起來扛在肩上,苗元駒見情況不對,連忙攔在她身前。
“這棵槐樹是我們縣的,隻能我們摘,你們徐家人不許摘!”
他一開口,旁邊幾個癞頭混混就跟着起哄:“就是!外縣人不許摘,把東西留下!”
徐素湘立刻就把槐花放下了,一邊轉頭看向徐硯臨,等着他發話。
徐硯臨用一種看流浪狗的可憐神情看了一眼苗元駒,拉着徐英默默把槐花兜起來抱在了懷裡,然後背過身去:“三妹妹,上!”
他這話好像在說“關門放狗”,徐素湘得了指令,撒開腿就奔着苗元駒撲了上去,拳頭落下的空隙她還聽見徐英讓宋家哥哥快走。
“如璋哥哥你先回去,宋大人要是問,你就說沒看見不知道!”
徐家三兄妹,出了名的窩裡橫,一緻對外時也是出了名的護犢子。
徐素湘壓在苗元駒身上,一手擰着他的耳朵,另一隻手攥成拳頭落下……
耳邊“咚”的一聲!徐素湘吓了一跳,直接驚醒過來。
手背上火辣辣的痛感襲來,徐素湘坐起身,迷茫地看向周圍。
天青色紗帳微微晃了晃,周圍并沒有她摘的槐花,也沒有正在挨打的苗元駒,隻有一個裝着銀票的漆木匣子,剛被她捶了一拳。
“嘶……”徐素湘吸着氣,揉了揉手背。
紅菱後知後覺,起身披了衣裳進來,問她:“夫人怎麼了?”
徐素湘重新躺倒,手背貼在額頭上,道:“做了個夢。”随後,扭頭問紅菱,“什麼時辰了?”
“卯時一刻,”紅菱問道,“夫人要起了嗎?”
徐素湘翻了個身,面朝裡面:“過會兒再起,你先下去吧。”
“是。”紅菱轉身往碧紗櫥去穿衣服。
這會兒徐素湘的腦子裡已經清明起來,她早就不在那個巴掌大的房陵縣了,她現在是京城裡的武安侯夫人,是高門大戶裡的當家主母,早就不是那個頑劣的徐家丫頭啦!
徐素湘苦笑一聲。
夢裡的她是那麼的快活,那麼的恣意和自由……
——終歸是回不去的青春年少。
好在,她也隻是感懷片刻,打開匣子,摸了摸裡面靜靜躺着的銀票,徐素湘又對生活燃起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