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氣不打一處來,奈何這兩人,一個可憐一個可愛,他都舍不得動手打罵,于是罰了兩人禁足。
恰逢當日是上元日,晚間她帶了幾個仆從偷跑出去看燈會,行到人群熱鬧處,又碰上了同樣偷摸出門遊玩的王麟。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兩人就燈謎一事又對上了,你搶我的花燈,我解你的字謎,一路争執而下,從街頭擠到街尾,待回神時,兩人的仆從早已被洶湧的人潮擠散了。
眼看着天色漸暗,二人又不識路,王麟便尋旁邊一對平民夫妻問路,因是偷溜出府,刻意隐瞞身份,隻問城中太和樓如何去。
那夫妻長相淳樸,面色灰暗,是常年走街串巷勞作之人。許是沒有見過長相如此精緻的兩個孩童,将他們盯了許久才和善的表示,他們常年幫太和樓運送蔬果,很是熟悉,可領着他們兩一起前往。
兩人跟着一路七拐八繞,待走到一處暗巷發覺不對時,已被捂住口鼻暈了過去。
等李芷恬醒來時,發現她正坐在一輛簡樸的馬車内,雙手雙腳皆被麻繩捆住,動彈不得。
她轉頭看到同樣被綁住的王麟,許是男子,捆得比她更結實。見他早已醒來,正要開口,王麟眼神示意,讓她不要出聲。
他聽了聽動靜,确定二人在車外交談,沒有發現他們已醒來後,才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聽了幾句,那二人是人販子,要将你我賣到江南去。”
李芷恬睜大了眼,見他肯定的點點頭,才接受了他們被拐賣的事實。
又聽他自責道:“是我不好,我不該找他們問路。”
李芷恬驚訝,驚訝從小到大,她第一次聽見王麟道歉,随後又白了他一眼:“這個關頭還道什麼歉。”
王麟似乎沒有聽見,埋在陰影中,沒有言語。
李芷恬将馬車觀察了一番,确定是一個不打眼的灰色篷布馬車,篷布不太厚,隻能遮擋簡單的風雨,那兩個人販子為了掩蓋行徑,在她們身前堆了不少棉麻布料。
隐隐的,她能聽見車外夜枭的“咕咕”聲,應是已出了京城,再看夜色深濃,當是離出城不算太遠。
她用手肘碰了碰王麟,王麟靜靜看向他,都到這個時候了,他還是那張死人臉,隻是此時面色跟那死人愈發相像了。
她湊到他耳邊,王麟下意識要躲,隻是避無可避,耳側聽見她裹着氣音小聲道:“我的裙角有隐兜,你将隐兜裡的那個羊皮裹着的刀片拿出來。”
王麟睜大了眼睛看向她,夜色中,她雙眼璀璨好似裝滿了星華,在昏暗的車廂中熠熠生輝。
也隻驚訝了一瞬,他便低頭摸向她裙腳,因為雙手被縛,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那羊皮袋子拿出。李芷恬拿過袋子,示意他抽出刀片,隻見内裡藏着一葉極薄的巴掌長的刀片,兩指寬,在夜色中散發着冰冷的青光。
李芷恬得意向他笑,王麟低眉,捏着刀片先将她手腳的繩子割斷,待她自由了,她拿過刀片将王麟也解放出來。
“車外那兩人怎麼辦?”馬車外,那兩人因為車内兩個“極品貨色”,高興的讨論該索要多少賞銀。
李芷恬一邊忙碌着,一邊不屑道:“你我才多大能耐,隻要我回了府,他們就沒有好下場。”
說着,拿着刀片對着馬車後背的篷布比劃了一番,随即找準位置輕輕劃下,劃出剛好夠他們鑽出去的大小。
“你先跳。”李芷恬命令道:“動靜小些,别讓他們發覺。”
王麟原本要讓她先走,手臂上卻被她狠狠一掐:“快點!”王麟隻得先鑽了出去。
剛落地,便聽見身後李芷恬也輕輕跳了下來。
兩人跳下車後相視一笑,李芷恬環視了一圈周圍景色,如今他們在郊外一條林間路上,周圍是黑黢黢的密林。
李芷恬心念一轉,拉着王麟跑了兩步,停下丢下自己一隻鞋子,又拉着王麟輕手輕腳走入密林中,朝着馬車行去方向走了十幾步,找到一塊樹木遮掩的巨石。她拉着王麟蹲在後頭,透過遮擋的巨石,遠遠的還能瞧見路上情況。
王麟不解:“為何不跑。”
李芷恬今日白眼翻的夠夠的了,于是跟他耐心解釋:“你傻啊,車上少了兩個人,不一會他們就會發現重量不對,馬上會追來,你我兩隻腳怎麼跑得過他們四個蹄子的。等他們發現不對折返找我們時,我們再跟在他們後面,順着車印回城。這樣他們抓不到我們,我們回城的路也找到了。”
王麟恍然,聞言後卻沒有太多驚喜,隻是抿着嘴,神情複雜的看着她。
果然,不多時,就見那馬車急急回轉,瞧見路上躺着的那隻女子繡鞋後,更加速往京城方向追去。
待聽不見馬車聲了,李芷恬才鑽了出來,對王麟道:“走吧,咱們回家。”聲音雀躍的仿佛兩人不是在逃難。
王麟扭頭不再看她。
行了半刻,王麟見她少了隻鞋,行路愈發困難,忍了幾息,忽然蹲下身來,對她道:“上來吧,我背你。”
李芷恬不過訝然一刻,便爬到他背上。
她才不會跟自己過不去。
王麟隻覺身上的姑娘很輕,仿佛随意掂一掂就會飛下來,腳下走的愈發穩重。
夜晚的郊外樹林隻有月光照路,林間夜枭不時的叫嚷使這林子變得愈發寂靜可怕,李芷恬心裡有點恐懼——她想家了。
為了驅散心中懼意,開始沒話找話的跟身前之人聊天:“你一個人在京城,會想阿耶阿娘嗎?”
王家在京城也有個宅子,離李府不遠,占了半個順義坊。偌大個宅邸隻有王麟一個主人。
王麟不語,李芷恬再接再厲,問出了心中多年的困惑:“我阿娘說,你小時候也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公子,聰明伶俐又讨喜,可我見你的時候,跟那些半點沾不上邊啊。”
王麟終是不耐,淡淡道:“若你一個人被丢在京城,你會高興嗎?”
李芷恬頓時不說話了,想了想,嗫嚅道:“可你阿耶阿娘,一定也是不忍心的……”
王麟腳步停了下來,耳畔夜枭的哀叫伴着蟋蟀的低鳴,将時間拉得綿長。李芷恬以為他不會理她時,又聽他開口:“我今年過了貢試。”
“啊?”李芷恬不理解他為何提及這個,隻能順着道了句“恭喜”,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你真厲害。”
王麟諷笑一聲,繼續前行,聲音卻低了下去:“連你也會跟我道一句‘恭喜’,可我阿耶隻說了個‘好’字。”十四歲的貢士,滿朝也抓不出幾個來。
“這……”
“可我若闖禍了,阿耶便會跟我說上半個時辰。”
“……你确定是‘說’,不是‘罵’?”
李芷恬第一次聽聞這種溝通方式,轉念一想,茅塞頓開:“所以你才經常闖禍?”隻為他阿耶能多跟他說幾句話?
王麟又沉默下來。他曾是王家最疼愛的孩子,然而在将他送入京城那一刻,一切都變了。
李芷恬那會年紀小,家族和睦,在父母兄弟的疼愛中長大,她不懂其他家族内是怎麼相處,但王麟的阿耶阿娘,顯然跟她的不太一樣。
許是因為兩人正在逃難,許是覺得他這個樣子委實可憐,她絞盡腦汁想了想,摒棄前嫌安慰道:“我不懂你阿耶,我隻知道,我阿耶打我的時候是愛我的,罵我的時候是愛我的,哪怕不理我的時候也是愛我的,你阿耶也會打你罵你不理你,那他就不愛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