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把将信蓋下。

看她龇牙咧嘴，臉上掙紮不止，清荷一陣困惑。想必小娘子又較起勁來了。

李芷恬喘息幾息，終是沒扛過心中好奇，又拿起信紙看了起來。

信中說的仔細，與王麟定親的，是周家最小的女兒周茹。相比累世大族，周家乃新朝初立時才嶄露頭角的新貴，族中對于子女的教導，照搬傳統，嚴格遵循禮法規制，按部就班。因此，周家的女兒們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有閨訓。

周茹自小恭默守靜，腼腆少語，很是乖順，說白了就是死氣沉沉。自二人定親以來，周茹見王麟不過兩面，且次次面對的都是王麟那張冷漠寡言不假辭色的臉。她心中自是不喜，無奈為了家族利益，隻得隐忍屈就。

原本仗着周家與王家有恩，周茹循規蹈矩，也能順利嫁入王家，晉升為頂級世家婦。熟料，她一次外出探親，遇見了秀質彬彬的楚家公子。

楚家公子風趣幽默，才華橫溢，謙謙君子的表皮下藏有幾分文人風流不羁的潇灑，待她更是親切熱忱，這對于深鎖在閨閣中的少女，無異于幼鳥破殼望見了天，心緒便如那初生的鳥兒一般，向往新生的蒼穹。

此後二人如天雷勾地火，冷霜遇驕陽，彼此間愈發泥足深陷。可周茹十幾年來俯首帖耳，唯命是從，迫于家族淫威，隻能壓抑自己怒放的情事。

事情到此，不過風過有痕，皺波平複，原本就過了。

誰知，沂州傳出王麟打死人一事，鬧得沸沸揚揚，争論不休，這讓本就從小不喜王麟的周茹，對他愈發懼怕，加上楚家公子連綿不絕的傷情書信傳來，生平第一次，她鼓起勇氣跪在了父母面前，懇求解除婚約。

周家家主何許人也，好不容易靠着恩情攀上親事，怎可能輕易放棄，加之從小循規蹈矩的女兒，竟然敢言辭叛逆，忤逆長輩，一怒之下，請了家法，将人罰去家廟思過。

這一罰，便罰出了事。

楚家公子不愧是情深意切之人，他連夜趕去周家家廟，偷摸照顧周茹，溫言軟語柔情安撫，日日不墜。一通柔情蜜意下來，周茹因此愈發恨極了這紙婚約。

安分守己了一輩子的人，待沖破枷鎖的那一刻，便是破釜沉舟，不計後果的剛烈。

等周茹從家廟出來再返回周家時，已懷有楚家的骨肉。

周家氣極，妄想讓那孩兒胎死腹中，将事情暗中抹了去，卻不知此事為何傳了出去，且變得愈發不可收拾。

周家臉面被踩得稀碎，已無力向王家交代，隻得上門退親。

崔念信中查到，王麟那日失手“打死”的賭徒，正是楚家人安排的，至于那些流言，怕是不止楚家的手筆。

李芷恬終于知曉，當日找王麟詢問時，他态度為何那般奇怪了。

隻怕楚家公子能如此順利“抱得美人歸”，王麟當是從中出了不少的力。

李芷恬将信收了起來，心情沉浮得迅速，又如晴光破烏雲，明朗不少。她拿起手邊蜜水飲了起來，甜絲絲的，連帶着眼前崔念那張牙舞爪的字，也變得順眼了。

不過片刻，一時又困惑起來，前世死前為何未聽聞王麟退親？

于他而言，他若無意結親，不過翻手般簡單，但前世他既未退親，又一直未曾履行婚約成親……

李芷恬愈發想不明白，這一世與前世的軌道，已偏離得不成樣子了。

罷了，左右不過好奇一場，王麟娶誰，又與她有什麼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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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尚書辭官之事，不過兩日便已傳遍整個京城，相比下來，她與梁勳退親那點事，反而變得微不足道了。

此時，李芷恬正在院中欣賞盧大郎君送來的缭绫，一匹淺綠色，上織天馬紋樣，一匹海棠紅，配雪白玄鵝紋，盧大郎有心，皆是挑選适合小娘子的顔色。绫羅在日光下熠熠生輝，随着光線變換，明紋與暗紋相互交織，煞是好看。

盧家不愧底蘊深厚，出手便是四匹，倒便宜了她和崔念。

待李芷恬欣賞完，指着淺綠色那一匹，忍痛道：“這一匹送去給盧三。”當日雖然場面混亂，她可是聽清了，盧三手中也隻得了一匹。

紫棠笑道：“小娘子也是舍得。”

李芷恬對下人和好友向來大方，哪怕心裡頭再是喜愛，也從不吝啬。

李芷恬心中扼腕，嘴上卻道：“身外之物罷了……”随即點了清荷，道：“陪我出去轉轉吧。”

清荷習以為常，小娘子每每忍痛割愛時，都要出去散散心。這出門，也無非是去茶館戲坊聽書聞曲，外出玩樂一番。

二人熟門熟路來到太和樓，茶博士見來人穿着華貴，便引着去樓上雅間，李芷恬卻點了三樓大堂一個角落位置，兩展屏風一隔，既擋了周遭視線，又不妨礙她偷聽市井八卦。

樓下說書人正講着一段民間傳說，東朝人好玄幻轶事，樓内圍欄邊，人群摩肩接踵，很是熱鬧。

鄰桌幾個文人讨論着時政，正說着李尚書辭官之事，中間夾雜了幾句李氏與應王府退親之事，揣測連篇，無非都是些聖人與世族矛盾的無稽妄想。

李芷恬聞言嗤之以鼻，這些學子未入朝堂，但皆是一副身在廟堂的高瞻遠矚之态，有些好笑。其中也不乏言辭有理之人，隻是說到激烈處，卻将她貶作不顧家族的任性小女子。

嗯，她确實任性，但她樂在其中。

此時，雅間廊道中傳來一陣騷動，聲響雖大，但夾雜在紛疊擁擠的人群裡，顯得不足為道。

李芷恬聞聲瞅了一眼，見是一名白衣郎君喝的半醉，不小心絆住了門檻倒在圍欄上，他賠笑着向雅間内緻歉，便擡步向更衣室行去。

待走過雅間，卻見他換了副臉面，與身旁小厮不知抱怨起什麼，小厮在旁似在勸阻，卻不見有何效果。

待二人穿過擁擠的人群，那男子的臉從她眼前一晃而過，李芷恬瞬間看清他的樣貌。

握着茶杯的手，蓦地指節泛出青白，茶湯驟起波瀾，從杯中抖落出來的溫熱水滴濺在手上，她卻覺得冷得發戰。她一手按住抖動不休的手，卻無法阻止周身顫抖。

僅僅隻是一眼，她也不會看錯。

這張臉，深深紮根在她無數個午夜夢魇中，哪怕她費力深埋也無法忘記。

這個讓她恨入骨髓，噬心蝕骨的男人，應王妃的侄子——吳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