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這個人,卻有些不同。
她并不屬于這裡。
那是林觀蘅,林家三小姐。京中稱贊她“秀外慧中,明豔不可方物,尤擅詞章”,原已訂親于衛家。
誰知一朝母親身死,三小姐竟然瘋了。傳言她闖靈堂,披發痛哭,又毀親事、砸書案。她那母親膝下隻有她一個孩子,既然母親死了,女兒又瘋了,林父一狠心,将三小姐趕出家門。
如今,卻出現在金蟾坊上,眼睛熬得通紅,大有一種亡命徒的樣子。
榻月站在高處靜靜看着她,使了個眼色,小玲如影般貼近。
“林三小姐,我家主子想見你一面。”小玲湊在林觀蘅耳邊,低聲道。
林觀蘅賭了一日,緊繃着的精神終于在此刻放松下來,熬紅了的眼睛緊盯着上前來的女孩,道:“帶路。”
這是第一個到五樓的客人,确切地說,這是第一個賭到四樓金蟾坊,被邀請上五樓的人。
坊間早有傳聞,華清樓内設“金蟾坊”——一個賭坊,隻是礙于地點起了雅興的名——若是你能從一樓的金蟾坊一路赢到四樓,就會被樓主請去做客。
據說,可以滿足任何願望。
“林三小姐一路從一樓的金蟾坊赢上來,已經賺得盆滿缽滿。若是此時帶着這些錢财遠走他鄉,可保十世不愁。”榻月微微笑着,小玲會意,将林觀蘅赢的籌碼通通放在桌上。
林觀蘅卻連看都不看:“我聽說隻要被請上來,就可以提一件事,華清樓無論如何都會做成?”
“的确如此,不過需要你将今日赢的錢全都留在華清樓,這樣一來,你還願意麼?”榻月微微一笑,姿态從容。
林觀蘅點點頭。
榻月笑:“林小姐想要什麼?”
“我要你殺了林叔遲。”林觀蘅按着桌子猛地站了起來,手腕纖細卻經脈分明:“隻因我母親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他便作計将我母親娶入家門,婚後卻恩義盡棄,欲圖謀害。而今母親想要和離,他表面答應背地裡卻又作計殺害我母親!奸計被我撞破,他便将我趕出家門卻又派人追殺!我要你殺了他,為我母親報仇!”
“真是讓人悲傷啊。”話雖這麼說,榻月臉上卻沒有任何悲傷的表現,隻是靜靜看她,淡淡道:“林小姐是想讓我們殺他,屍首由你親認,還是我将他活捉了送來,讓你親自動手?”
林觀蘅怔住,問:“我親自動手?”
榻月點頭,唇邊噙笑:“放心,華清樓會為您解決後續一切麻煩,不會有官府的人找上你的。”
“将他綁來。”
榻月轉身,道:“既如此,今日起你便住下。三日後我會将人送到你手上。”
她話說完,朝外走去。
輕紗被風掀起,半簾燈火将榻月的背影拉得修長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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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春雨初歇。
林觀蘅站在五樓的窗前,輕輕推開一扇雕花窗棂。
華清樓外的街道濕潤如洗,檐下垂着幾縷雨珠未落,風一吹,便倏然而下。街上人來人往,正是繁華熱鬧時節。桃花謝了,梨花開了,長安的春天就是這樣,一種花落時,另一種便急着接上來,生怕城裡空出一分熱鬧。
她盯着街角那株梨樹,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小姐,”門外小玲低聲說,“主子請您去。”
她轉身,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眼底那點點紅血絲卻分明比三日前更深了。
走廊很安靜,榻月等在樓下,手裡握着一把傘。
她一言不發,隻引路往後院。
林觀蘅跟着她,穿過一片挂燈的回廊,走入内院角門。
門後是一道往地底的石階,窄,低,潮濕,空氣裡有一點黴氣。火把插在兩側的石壁上,火光微顫,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喘息。
地下室盡頭,是一扇鐵門。
門開一半,裡頭一盞燈籠昏黃。
林叔遲被捆在一張椅子上,嘴巴被粗布死死塞住,頭發淩亂,胡茬生得老高,整個人像是一灘爛泥。
聽到腳步聲,他猛地掙紮了幾下。而後侍從将蒙眼的黑布揭下,一時無法适應外界亮光的他眯眼看了許久,才看清來人。他的身體陡然一震,眼裡竟浮出一絲狂喜。
侍從看着榻月的眼神,又适時取下了他口中的粗布。嘴巴剛一得到解放,他趕緊哭到:“觀蘅……觀蘅,是你嗎?!”
“觀蘅,是我啊,我是爹啊!你怎麼會在這?你、你還好吧?”
他聲音顫着,帶着一種潰敗男人的虛僞溫情。
榻月站在林觀蘅身側,未語。
林叔遲眼神微轉,察覺事情不對,語氣卻越發柔軟:“你母親之事,是她逼我的!你母親從來就是多疑之人,她要與我和離,是猜我不忠。她瘋起來什麼都做得出啊。我是真心想過日子的啊。”
“她死了。”林觀蘅終于開口,怒道,“而你還在撒謊!”
林叔遲臉色猛然一變:“你難道要殺了我嗎?!我可是你爹啊!聽話,執素,聽話,咱們回家。”
榻月靜靜地退後一步,站在門口:“你可以自行選擇,任何結果都有華清樓為你善後,但記住,機會隻有這一次。”
榻月拉上門,鐵門“砰”地一聲落闩。
地下室很安靜,仿佛連火把都熄了聲息。
“你覺得林小姐會動手麼?她看起來可不像是手上會沾血的人?”小鈴跟在她身邊,輕聲道。
榻月沒有回頭:“上金蟾坊的能有幾個善類?林小姐此前再溫和良善,也被裡頭那個人逼成瘋子了。”
話音未落,裡面傳出男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風從地道口灌入,吹亂了她的發角。梨花不知何時落了幾瓣,在她肩上輕輕一晃,落在她身後陰濕的地面上。
蘇舜欽離開的半年裡,榻月解決這樣的事情依然成為常态,算來也是殺人如麻。
真是期待蘇舜欽回來後看到這樣的她的模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