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了起來。
四周雜生的樹木剮蹭着崔韫枝本就褴褛的衣裳,細嫩的皮肉被劃開不大不小的口子,但她不敢停下。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看守的二人走遠了去不知道做什麼,那人又沒回來,崔韫枝不知道他身邊還有多少人,但她知道,這可能是她最後的機會。
這半天來,她一直表現得十分乖巧安靜,她聽不懂那兩個人說的話,但絡腮胡似乎懂些中原話,她偶爾拿想喝水或是别的試探,他都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隻是他從來都不主動與自己搭話,也不讓那個小姑娘自己搭話,很顯然是受了命令。
崔韫枝這半天來都乖乖地待在破廟裡,看着那異族姑娘叽裡呱啦的沖着大漢發了一通火,最後兩個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半山腰。
于是崔韫枝逃了。
*
她逃走的時候天剛擦黑,外面的一切都像是被潑了一層陳年爛墨,雨一打,泥土的腥味兒就泛了上來,隐隐約約的、郊野的味道。
一腳深一腳淺,崔韫枝拼盡全力向着和破廟完全相反的地方奔去,她不曉得自己會去哪兒,可她知道她不能呆在原地。
忽然,林間一陣窸窸窣窣的異動,崔韫枝脊背霎時蹿上一陣涼意,她的心快要魚躍出喉頭了,于是她不得不轉動害怕到僵硬的四肢,向發出響動的草叢間望去。
什麼都沒有,隻有條瘦骨嶙峋的野貓搖搖晃晃地躍出最後消失在濃墨裡。
崔韫枝深深地吸過一口氣,心中不住地對自己默念:沒事兒的,沒事兒的,沒事兒的。
可傍晚太過順利的出逃總像巨石的骨骼,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為什麼那人竟然隻留了兩個人看守自己?為什麼他們離開也不留下一個人防備她出逃?為什麼這四周如此安靜?無數诘問在此刻如同高山滾石一般滾落下來,重重砸在崔韫枝撲通亂跳的心房上。
太奇怪了。
可由不得她想再多東西了,崔韫枝順着這條被打落的枝葉覆蓋着的小路斷斷續續地拖行,提着酸軟得幾乎要跪地的膝蓋,一步一步遠離那個吃人的破廟。
可去處就是她想念的、溫暖的家嗎,雨從飄飄搖搖的毛針小遽然瀑成石子大,咚咚當當地擊打在崔韫枝臉上。
運氣有點兒不大好。
她幾乎睜不開眼睛,隻能勉強撐開一條縫隙,試圖尋覓一處躲雨的地方。
一堵兩人高的巨石林立在十步外的山崖下,崔韫枝像是看見了什麼救命的法寶似的,抹抹臉上的雨水,就要往那巨石下躲去。
可腿腳使不上勁兒。
崔韫枝一愣,再次想要擡腳時,發現自己的小腿依舊無法動彈。
一刹那間,崔韫枝腦海裡閃過許多許多念頭,卻都像滑膩膩的魚線,一條也捉不住。
她僵硬着四肢緩緩低頭,在濃重的漆黑中,看見自己的腳踝上,虛虛握着一隻瘦骨嶙峋的手。
有人從那堆緊鄰着的草叢中鑽出來,握住了她的腳踝,而她因為病痛、麻木與勞累,竟然遲遲沒有發覺。
“啊!!————”
在長達數個呼吸的靜寂後,崔韫枝終于忍不住高聲尖叫了起來,可她一叫,那人握着她腳踝的手便抓得更緊,幾乎像鐵環一樣,牢牢锢住了她。
崔韫枝死力想要将自己的小腿解救出來,卻發現這人簡直像是一塊兒陶塑泥巴一樣冥頑不化,她在昏沉的夜色中看清了那人的臉——瘦得跟骷髅一樣,眼神卻格外狠厲。
他的雙腿似乎被什麼東西碾碎了,導緻隻能匍匐在地上——他也許和崔韫枝一樣應該早就死去,可不知因為什麼原因活了下來。
獵物找到了更柔弱的獵物,肉食者的本性就揭發了出來。
他見崔韫枝看向自己,眼中狠厲的光一閃而過,另一隻手在自己血肉模糊的腰間摩挲過,拿出一枚形狀怪異的哨子,看着崔韫枝,嗤嗤地笑了兩聲,然後拼力吹響。
崔韫枝心中暗道不妙。
她慌亂極了,死命拉着自己的小腿想要掙脫,卻發現這人氣力大得驚人,也許是人垂死的掙紮之意作祟,那手幾乎握得發燙。
電光火石之間,崔韫枝瞥見了自己左腳跟前的一塊兒有棱有角的磚石,在大雨的沖刷下泛着油潤的黑。
崔韫枝的心忽然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她俯身快速摸起那塊兒石頭,艱難轉身,錯過那人的目光,對着他青筋迸發的手指,狠狠砸了下去!
“啊!!——”
這下輪到這莫名出現的歹人發出一陣慘叫,崔韫枝明顯感到握着她腳的力道松了許多,她眼中喜色一閃,抄起那塊兒沾了血的繼續接着狠狠砸下。
一下,兩下,那人另一隻手也想上來抓崔韫枝,可崔韫枝不知哪兒生出的決心無比迅猛,和雨滴一樣激烈地落下,将這人一雙手砸地血肉模糊。
終于!崔韫枝感到自己腳上力道一松,那沾了血的手指滑溜溜地從自己腳腕落了下去,她心中大喜,迅速将自己的腳抽出,跌跌撞撞,向着和這人完全相反的地方逃去。
她不知道這人是誰,有什麼身份,為什麼會這樣半死不活地落在山崖下,可崔韫枝知道,他想要抓到自己,而自己想活着。
遠處的山林大張開一眼望不到邊緣的巨口,崔韫枝剛跑出一小段兒路,忽然聽得不遠處響起了一陣哨聲,與方才那人吹響的一模一樣。
不詳的預感頓時扼得崔韫枝喘不過氣來,慣性使得她又向前踉跄了兩步才堪堪停下。
不遠處漆黑的密林中有陣陣亮光閃過,崔韫枝聽到了樹枝被踩斷的“咯吱咯吱”聲,因為下雨而顯得不那麼明顯,卻依舊扯動得她渾身發毛。
“真有個小娘們!”
她看清楚了,她終于看清楚了,那雨中詭異的亮光是長而尖利的矛。
一、二、三……數不清了。
崔韫枝的胃像是一塊兒抹布一樣,被人狠狠揉捏後扔在大明宮積灰的角落,蕩不起灰塵來,卻有令人作嘔的腐爛的味道。
來的這群人每個都膀大腰圓、身材魁梧,臉上多有橫亘的疤痕,腰間系着一抹刺眼而統一的灰白結繩,卻不是異族人。崔韫枝電光火石間明白了這些人的身份。
山賊,他們是山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