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韫枝沒想到他竟然沒有出去,呆呆擡頭,看着不遠處那人抱臂皺眉,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又沒說。
他隻是将手中一個小小的瓶子扔到崔韫枝伏爬着的床上,悶悶道:“喊娘有什麼用,娘不會來救你的。”
“你真想自由,要麼弄死欺負你的人,要麼——”
要麼你去死。
但不知為何,看着少女因為委屈而泛着薄紅的面頰和瘦削的下巴,這後半句話就這樣停滞在他唇齒間,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算了。
“乖乖待着,等我回來。”
這是男人短暫離開這個客棧前,留下的,唯一一句話。
崔韫枝不知聽到他這話沒有,小殿下依然撫摸着自己破皮的嘴角,對着那泛着絲絲涼意的藥膏瓶發愣。
沈照山離開了。
逃走……她要逃走……
她的腦海中隻剩下這一個念頭。
絕對不能坐以待斃,她甚至不曉得沈照山要帶她去哪裡。
一旦離開大陳的疆域……
崔韫枝無端想到小時候的話本子裡,遠嫁和親的公主,變成了白骷髅,也沒能回到家鄉。
少女強按住自己顫抖的手,在心中給自己鼓了鼓勁,她告訴自己:總有辦法的、總有辦法的,沈照山不是神仙,沒有三頭六臂,不可能一瞬不離地看着自己。
她這般想着,許是真感動了老天,機會竟然來得這樣快。
*
*
朔方城不遠處的一處賣棉的人家,門戶緊閉,四周極安靜。
樹不搖風也不動,好似這真是個最尋常不過的小巷人家。隻是那些躲在樹後的暗衛暴露了夜色裡的不平靜。
況且他們身上的衣裳其實形制各不相同,很顯然屬于不用的首領。
院裡院外的人都各懷心思。
院子小,院子裡的房間卻不小,沈照山坐在為首的主位假寐,聽着底下人吵成一團,微微皺了皺眉。
“那姓崔的都是一群軟蛋!命還沒爺爺的鳥長!叫趙吉貞那孫子吓得夾着尾巴跑了,要是爺爺上,别說是那那些個宮女了,他那大老婆都得哭着讓爺爺日!”
他話音剛落,身邊一群異族模樣的糙漢子便都跟着哈哈大笑,對面坐着的一排漢人模樣的人臉色都不怎麼好看,卻迫于不可言說的原因,都沒有吭聲。
沈照山依舊不為所動,隻是手指以一種奇怪的節奏擊打着太師椅的扶手。那一直跟在沈照山身旁的紅衣男子見狀“唰”地打開那灑金的折扇,隻留下一雙狐狸一般的眼睛和折扇上“仗勢欺人”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在外。
“蒙老兄,你這話說得,當初姓趙的要起兵,你怎麼沒跟着去?”他眸中笑意未減,說出的話确是一點兒都含糊,每個字都帶着明晃晃的刺。
“還不是因為你也沒想到大陳的軍隊真這麼不禁打,不願意冒着這個險嗎?況且你的羌州離長安那麼遠,估摸着還沒摸到京郊的邊兒,就被一路的豺狼虎豹吃得骨頭也不剩了。”
那被叫做“蒙碌”的異族男人聽罷他這一席話,手上青筋勁起,怒意斥面,“啪”地一拍桌子瞪眼就要上前,卻坐在他身邊曼妙的異族女子輕輕扯住了。
“呦,哥哥急什麼,姓明的小白臉兒說得有錯麼?你可别是被人踩了尾巴呀。”
她話裡全是和豔麗外表不相符的陰陽怪氣,顯然是那個雨夜出現在沈照山旁邊的,除了多娜外的第二個女人。
“姓明的小白臉”聽罷他這個稱呼也沒生氣,反而哼哼了兩聲,将那扇子又搖了幾搖。
一時滿堂的人都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為首的人。
沈照山終于睜開了眼睛。
可他接的話和方才他們激烈的争論全然不同,沈照山語調裡沒什麼太大的起伏,隻是像在陳述一件鄰裡家事:“可趙吉貞死了。”
他就這樣淡淡地将這件足以駭死在場所有人的大事說了出來。
此次攻破長安的叛軍首領趙吉貞,被他的兒子,斬首于溫柔鄉中。
本就針落可聞的氣氛在詭異的靜谧後終于炸開了鍋,明晏光搖扇子的手一頓,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來:“照山總這樣……總這樣幽默,還是和你說話開心。”
可所有人都知道,沈照山沒在開玩笑。
就在這氣氛緊張地撥冗即斷的時刻,多娜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她附在沈照山耳邊,用那口奇怪的異族腔調說了幾句話,隻見沈照山不可置信地擡頭,望向并沒有人的遠方,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崔韫枝跑了。
滿堂人都被他這突然的低氣壓吓了一跳,沈照山沒理他們,推開太師椅大步往外走。明晏光和栗簌對視一眼,趕忙想要跟上,卻被已然走到門口的沈照山伸手攔下了。
他比那門框還要高半個頭,幾乎将外間微微的月光也全擋住了,氣壓低得實在可怕,栗簌,也便是那個妖娆婀娜的異族女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我們之中,似乎出現了叛徒。”
沈照山抱臂側頭,如鷹一般的眼睛掃視過一屋子的人,最後停在自己方才坐過的太師椅上。
“不過我今天沒有時間深究了,諸位,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