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暮暮沉沉,雲像積了許久沒有杵洗的厚棉花,黑壓壓地釘在天際。
沈照山轉身向身後望了一眼,綠洲池面上的蜻蜓低低飛過,有些悶熱。
他無端有些煩躁,可這不應該。
并州近日來因為長史與司馬争權亂成了一團,并州長史向幽州長史求援,無果被殺。并州司馬空有野心,并無才幹,底下官員四起紛亂,個中亂象不可言說也。
大陳的皇室已經抵達金陵多日,朝中主戰派與主和派争喋不休,而皇帝一心隻想找回他的女兒。
博特格其在他身後疊喋不休接着話,明晏光将扇子一合反倒看向了沈照山:“大陳這個皇帝可真有意思,你到底怎麼知道他一定會來找人?”
一開始沒有人把抓走崔韫枝這件事看得太重要。
他們此番南下本是為了探鹽鐵礦,半路上得知節度使叛亂一事,沈照山忽然變了計劃,帶着一群人夜襲京城,鬼魅一般進出,竟然隻帶回來一個小姑娘。
昆戈人愛天下也愛美人,可得得先有天下。
而天下是什麼呢?是土地、是糧草、是牛羊、是人口、是兵戈。
總歸不是一個柔弱的姑娘。
整個草原都為他們七殿下這個“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舉動震驚着,他們暗暗猜測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博特格其剛開始是完全無法理解他這一個行事詭谲的表弟的,但他莫名對他有種無言的信任,沈照山做任何事情都有理由——終于在這一刻,在大陳皇帝短短四十多天連發了五道求和信的這一刻,博特格其明白了沈照山的意圖。
這個人向來如此,沉默寡言有心思缜密,他也許從一開始便知道大陳的皇帝是一個要女兒不要江山的主,于是從擄走崔韫枝的那一刻,又開始盤算,怎麼把這個小公主價值利用到最大。
事實證明,沈照山從來不做任何一件無用的事情。
他給大陳的皇帝開出了來自昆戈的條件。
可以,柔貞殿下可以回到大陳。
他甚至可以幫大陳平定并州的叛亂。
條件是安州鐵礦一年六成的生鐵都要歸鸷擊部。
簡直是獅子大開口,大陳的朝臣當然不同意,他們一個又一個都要以頭槍柱,第一個沒有繼承權的女兒和一座盡是金銀的礦山,孰輕孰重,每個人心中都很清楚。
可皇帝卻并不這樣想。
*
好冷。
徹骨的冰涼從皮膚鑽進骨肉中,絲絲縷縷,害得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熟悉的感覺,崔韫枝是被一潑冷水潑醒的。
但這次不是在柴屋中醒來,她在劇烈的頭痛中睜開雙眼,眼皮沉得仿佛有千斤重,先是一片暗淡的模糊,然後滴答、滴答,崔韫枝感到黏膩的水滴到了自己的臉頰上。
好黑。
正對面牆壁上一束昏暗的火把首先吸引了他的視線,崔韫枝想要掙紮着起身,卻發現自己被麻繩緊緊捆綁着,渾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氣。
這裡是哪裡?
霎時,昏迷之前的種種場景一股腦湧入崔韫枝腦海中——她是被生生悶暈的!
沉默不言的商隊、淅淅瀝瀝的小雨、無比沉重的箱蓋,崔韫枝再笨也該感覺出不對勁來了。
當時瓊山縣主說了,那商隊的領隊人與她有暗号相說,為何昨夜見的那最前的馬夫卻一言不發?
怕被巡邏的護衛發現,她實在情急鑽進了箱子裡,箱子又為什麼剛好在那時候湊巧地全部關上?
是誰?到底是誰?
是活生生的人還是索命的惡鬼?
按理來說,她與瓊山縣主的計劃并沒有說給昆戈的第三個人聽過,旁人又怎麼知道她想逃?
無邊的恐慌漫上心頭,崔韫枝掙紮着想要靠近那緊閉的木門,腳上一軟,直直又跌坐了回去。
這時大門卻應景的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了。
先進來的是一個面目蒼白的西域人。
他手中擎着一把與牆壁上的一模一樣的火把,不知怎麼地一轉一抛,圍着這密室的一圈火把就都亮了起來。
他年紀已經很長了,身形佝偻着,在昏暗的密室裡重重咳嗽幾聲,激蕩着滿屋的塵灰飛揚。
崔韫枝吓了一跳忙往後靠,卻是靠到了潮濕的牆壁上。
這個人膚色白頭發白連眼珠子都是很淺淡的顔色,在這種昏暗的環境之中竟然一時分辨不出是人是鬼。
崔韫枝顫抖着低頭看到地上影子的那一刻,才放下心似得咽了口口水。
太好了,不是惡鬼。
不是惡鬼……那便是人。
到底是誰要對付她?
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自己短短的十六年人生中得罪過什麼人,崔韫枝絞盡腦汁也猜測不出對方的身份。
為什麼會這樣?
那進來的西域老叟看着小公主滿面的淚痕,臉上的神色微動,長長歎了一口氣。
小姑娘,你不幸運。
他用腔調奇怪的中原話對崔韫枝說。
崔韫枝沒有弄懂他的意思,剛想開口詢問,門外卻出現了接連不斷的腳步聲。
還有人來!
那老叟顯然不欲與她多言,隻說過這一句意味不明的話後,就轉身将隻開了一個細縫的門大打開。
崔韫枝勉力擡頭睜眼,忽然亮起來的室内光線叫她有些不适應,隻影影綽綽看到黑壓壓的一片影子。
那是一群膚色同樣蒼白的西域人。
為首的是兩個姑娘。
見她望過來,在一側稍後站着的那個姑娘瞪大了一雙藍色的眸子,兩步上前,給了她一耳光!
這一巴掌打的崔韫枝雙耳乃至腦内都開始嗡嗡作響,一陣天旋地轉,她重心不穩倒在了潮濕的草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