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日夜,燭影在劉膠青灰的眼睑下投出蛛網般的裂紋,他枯坐在床沿,指尖懸在女子腕脈三寸處。
幾日未眠令他眼窩凹陷,卻仍固執地用視線描摹她每一根睫毛的弧度。
漸漸地,他實在撐不住,趴在床邊睡了過去。
子時梆響穿透窗紙時,檐角掠過幾片比夜色更濃的陰影。
幾聲悶哼響起,侍衛們應聲倒地,六個黑衣人已足尖點地飄入内室。
鋼刀映着殘燭寒光,刃口距劉膠後頸僅剩半寸。
床榻突然迸發金石相撞之聲。
殺手的虎口被震得發麻,低頭隻見玄鐵鍛造的刀刃竟碎作兩段。
衆人驚駭擡眼時,本該氣絕的女子正倚着錦枕坐起。
女人揉着眉心輕歎,好似極為煩惱。
幾入地府,從未遇上有人中過癡情咒,她着實未料到不過是在地府多留幾日,竟害得身上平白多了些因果。
就在她困擾之時,殺手立時動手,刀刃尚未完全出鞘,樹根銀絲已自她袖中遊出,瞬息纏上刺客喉頭。
她屈指輕彈,銀絲驟然繃直成弦,生生撬開幾人□□的齒關。
滿庭芳蹲下身子,指尖懸在劉膠眉間三寸,忽有绯色靈力自眉心溢出,頸側浮現的赤色咒紋應聲碎裂。
有毒!
毒深至此,竟還未死?
她眉頭微蹙,扯開他的衣領,頓時輕笑。
原來是天目珠,不過那毒也随着癡情咒的消除被一并帶出體外了。
隻這會兒功夫,她便救了他兩次。
這事兒卻也不能就這麼了了,因她而起還不知有多少麻煩事,她還得留在此地。
不過……滿庭芳提着水壺和青瓷杯往外走,倚着門框啜盡杯中清水,忽然反手将半壺冷泉潑向倒地侍衛。
水珠撞上侍衛臉龐時,檐下倒伏的幾人猛然抽氣。
好在人沒死。
為首的侍衛長喉結滾動,刀鞘已抵住掌心。
滿庭芳晃了晃空壺,“屋裡來,有人刺殺你們公子。”
侍衛頰側的水珠正順着盔甲滴落,喉結滾動三遭仍未咽下驚疑,但見女人拎着水壺,也知是她潑醒他們。
戒備但還是跟着入内一看,果然見着數個被銀絲纏住的黑衣蒙面人。
“小王爺!”侍衛一見倒在床邊的劉膠,驚聲叫喊道。
“沒有死,睡着了。”滿庭芳幽幽道。
侍衛長的指尖懸在劉膠鼻前三寸,觸到綿長吐息,肉眼可見也并無傷口,還真是睡着了。
衆人連忙将刺客帶下去關押,之後再審訊,同時,又派人禀報梁王。
于是,這夜裡吵鬧非常。
梁王疾步踏入内室,确認劉膠呼吸平穩後,轉身盯着廊下狼吞虎咽的滿庭芳。
這女子正抓着涼透的炙羊肉往嘴裡塞,油漬順着下巴滴在衣襟上,二十餘日未進食的胃囊發出咕噜聲響,竟蓋過了周遭侍衛刀劍出鞘的铮鳴。
他對着仍在吞咽糕餅的滿庭芳深鞠一躬,“多謝姑娘救了小兒。”
滿庭芳抹去嘴角碎屑,油亮的手指在石桌劃出蜿蜒痕迹:“此處地界喚作什麼?你們又是誰?”
老王爺道:“這是梁州,本王是梁王,姑娘所救正是本王的第三子,劉膠。”
“梁王……可是先皇第六子,當今陛下的叔父?”滿庭芳捏着茶杯又問。
梁王一怔,此事絕大多數百姓都知道,可此人卻似有些不确定,這就有些古怪了。
“正是。”老王爺眯眼打量她,“姑娘是玄門中人?”
“算是吧。”滿庭芳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應。
滿庭芳雖然還有吃的欲望,但胃袋已撐出裙裾褶,她擦了擦手指上的油漬,迎着梁王驚疑的目光,“王爺不必擔憂,我之所以留在此地,隻為解癡情咒留下的禍端。”
“這癡情咒我本來埋在破廟的肉身裡,誰想到小王爺會撞上來。他中咒二十多日,想必會生出許多事端。我們這些修煉之人,最不願的就是和紅塵牽出因果,待因果了斷,我就會離開。”
說到這裡,手指指向劉膠房間,“還請王爺為我收拾一間客房,短日内,小王爺許是還會有些中咒的毛病,時日太久,隻怕一時半會兒無法清醒。”
梁王欣然應允,當即吩咐下去。
翌日,滿庭芳正在院裡練劍,忽然聽見廊下傳來急促腳步聲。
她眉頭一皺閃身進屋,“咔嗒”落了門栓。
劉膠帶着喘息的嗓音随即響起:“我知道你在裡面,為何躲我?”
信紙“沙沙”劃過門縫。
劉膠抖着手讀罷“癡情咒始末”,胸腔裡沸騰的熱意涼了大半,執念有所消解。
但他還是執着的問:“雖與姑娘無緣,但盼閨名。”
滿庭芳想起院内那株未結苞的桂樹搖晃着青翠枝條,墨汁落下“折青”二字。
劉膠見字迹筆鋒淩厲得幾乎割裂紙背,握在半晌後,再妥帖地塞進中衣暗袋。
“就當是黃粱夢醒前最後半盞殘酒。”他内心中生出了一絲絕望,雖已看清那二十日癡纏皆是虛妄,可就像是成瘾了一般,一時内無法割舍。
滿庭芳聽着門外漸重的呼吸聲,蘸墨續寫,“一切皆虛妄,公子可知,情咒消解時若不舍,來日清醒後便有多悔。”
劉膠已有婚約,若這二十日癡纏之事外傳,必損及雙方情誼。
世人有言,甯拆十座廟莫破一樁婚。
想來她還得拜見那女子,親自登門澄清此事。
待劉膠最終無言離去,她已開始籌劃明日拜訪的說辭。
滿庭芳身體稍愈後,帶着梁王派來監視的侍衛出門。
當日街上是個陰雲密布的天兒,不大适合登門拜訪,滿庭芳出門前,還特意望了一眼天色。
昨兒的天色也是如此,可陰雲了大半日,也不見落下一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