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吝啬誇贊，不要在意旁人眼光，隻要姐姐開心就好。

說完，他小心翼翼地觀察滿庭芳的反應，卻見她神色淡然，仿佛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肺腑之言。

滿庭芳此刻确實無心與他周旋。

若在往日，白鶴夢這般帶着刺的話語，她定要好好教訓一番。

但眼下，她滿心都是梁州城内那不斷彙聚的陰魂。

“這裡不是說話的好地方，你随我來。”

滿庭芳将人帶去自己的住處.

白鶴夢這才發現，他二人所住的客房是背對而立，之間隻隔了一堵院牆，但因門口的朝向不同，他竟沒有發現想尋之人就在眼皮子底下。

推開門，滿庭芳在桌前坐下。

“你進城時可曾見到鬼物？”她眉間凝霜，單刀直入，“都是何等模樣？”

白鶴夢頓了頓：“我與狐七昨夜匆匆入城，瞧見城内密密麻麻擠滿了殘缺的鬼影。

他們維持着死前模樣，身體殘破腐爛，就連空氣中也彌漫着一股讓人作嘔的腐爛氣息。

但和我在其他地方見到的鬼魂有所不同的是，他們的身形時而分裂成數個重影，時而融作一團模糊的霧氣。

有些鬼魂蹲在牆角，不斷地重複着生前的動作；更多的則漫無目的地飄蕩，腐爛的手指不時抓撓着早已不存在的傷口。”

滿庭芳聽完，心頭如壓了塊沉石，果然印證了她的猜測，“是鬼潮将至的征兆。”

白鶴夢不似從前那般懵懂追問，而是凝眉沉思：“幕後之人聚陰養鬼，莫非是要效仿養蠱之術？令百鬼相殘互噬，最終煉出一尊鬼王？”

“相差無幾。”滿庭芳眸光微冷，“此人以梁州城為界，布下囚陰大陣。無論所圖為何，隻怕會驚動冼主。”

“冼主！”

一道熟悉的聲音驟然插入。

隻見狐七匆匆踏入，衣袂還帶着穿街過巷的風塵。

他本在城中閑逛，偶然瞥見滿庭芳身影便尾随而來，卻不慎跟丢。

待他幾經周折尋到此處，甫一靠近便聽見那令他毛骨悚然的二字。

還是四百年前的那場禍事，自泰山府君隕落那日起，閻君執掌冥府，而伴随其現世的，是名為“冼主”的滅世之物。

這些遊蕩在陰陽裂隙的怪物分三等：蟲形如蝗群過境，獸形若饕餮重生，而最可怖的當屬人形冼主。

四百年來，地府卷宗記載着十一次蟲災，五次獸禍，唯有人形冼主，僅現世一回便讓三界震顫。

那回一萬三千名鬼差化作磷火，四十九萬遊魂灰飛煙滅，八百地仙隕落如星雨，血雨下了整整三十日。

在凡人眼中，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晨起耕作的老漢，晌午繡花的姑娘，日暮歸巢的鴉群，皆在黑霧掠過麥田般的瞬息歸于死寂。

最令地府戰栗的是，這些魂魄既不入輪回，也不歸忘川，每逢月晦之夜，冥河倒流處會裂開猩紅縫隙，無數蒼白手臂在門縫間抓撓，哭嚎聲震得孽鏡台布滿裂痕。

被冼主收割的魂魄既不在人間徘徊，亦不在地府哀泣，無人知曉他們的去處。

唯有在冼主來到人世，猩紅門扉訇然中開時，在縫淌着膿血般的霧氣中，能瞧見無數掙紮、痛苦求救的翻湧魂魄。

狐七從未親眼見過，但據妖王所述，當鬼魂聚集到臨界之數，那東西便會顯形現世。一旦臨世便不可逆轉，天地間生靈隻能任憑其收割湮滅。

狐七面色煞白，指尖不住顫抖：“若真是那東西現世，我們都難逃一死。”

說着便去扯白鶴夢的衣袖，“快跟我走！”

白鶴夢紋絲不動，隻将目光投向滿庭芳。

卻見她素手執盞，神色淡然。既不出言挽留，亦不作阻攔之态。

身為地府陰差，百鬼之事豈容她袖手旁觀。

“阿七，我意已決。”白鶴夢語氣平靜。

狐七瞳孔驟縮，面上血色盡褪：“你瘋了不成！”

忽而又冷笑起來，“你根本不知冼主可怖之處，才會這般天真。”

“冼主現世，首當其沖便是吞噬鬼物。縱使你如今有了肉身，終究非是活人！”聲音愈發急促，“趁現在逃還來得及！”

白鶴夢輕輕掙開他的手：“無論如何，我不會走。姐姐需要我。”

“愚不可及！”狐七怒極反笑，指向滿庭芳，“你以為她沒經曆過鬼潮？以她的修為，需要你這點微末道行相助？”

白鶴夢道：“你既然将鬼潮說得如此厲害，那我就更不能留姐姐一人面對。”

滿庭芳冷眼旁觀二人争執，悠閑地喝着茶。既不插言，亦不刻意引起白鶴夢注意。

隻偶爾投去一瞥，眼神平靜得像潭水，平靜得仿佛無論他作何選擇，都無謂喜怒。

狐七氣得渾身發抖，厲聲道：“好！你不走，我走！”說罷轉身就要沖出去。

還未等他邁出門檻，滿庭芳清冷的聲音幽幽傳來：“狐七，就這麼走了？是不是忘了什麼？”

“我忘什麼了？”狐七梗着脖子回頭。

正對上滿庭芳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那眼神讓他突然一個激靈。

卟言！

他渾身一顫，這才驚覺自己險些釀下大錯。

若真把白鶴夢獨自留在此地，待卟言知曉後，定會讓他生不如死。

可留下必死無疑，但死在冼主手上，總好過落在卟言手裡受盡折磨。

況且若及時逃回南谯，有妖王庇護，卟言未必真敢取他性命。

權衡利弊之後，狐七還是打定主意要走，卻聽滿庭芳一聲冷哼。

這一聲讓他猛然驚醒，滿庭芳向來惜命，若無十足把握，怎會在此逗留？

定是已有應對之策。

眼下局勢雖險，卻還未到非要在生死之間抉擇的地步。

滿庭芳瞧出他心中動搖，而隻需要推他一把，便能多一個得力幫手。

她放緩聲調：“狐七，心有畏懼實屬平常。如今地府鬼差受阻，我獨木難支，正需你們這般有法力之人相助。”

“你且安心，此城困住的隻是亡魂，于妖族無礙。冼主未至前，你随時可抽身離去。”

狐七眼神銳利如刀：“既然如此，何不疏散全城百姓？待梁州成為空城，你們地府大可放手施為。我不信你們沒有手段蕩滌這些鬼物。鬼魂一散，冼主自然無從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