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萬一小牧知道了呢?
他不想讓寄宿在家裡的小孩知道自己的陰暗面。
灰蒙蒙的雨幕下,搖曳的樹影洇成朦胧的綠霧,陳書澈正依靠着實驗樓大門的玻璃門猶豫,餘光裡突然撞進一抹亮藍色。
“哥——”
一道清脆夾着幾分焦急的男音穿透雨聲傳來。
冷風吹亂了陳書澈的頭發,他擡手拂下,模糊視線裡,青年撐着亮藍色傘,急促地朝這邊跑來。
行政樓的大門前的地面坑坑窪窪,學院找學校保修了好幾次。學校以妨礙學生出行為由,死活拖了很久。
氣得院系主任直接找上門當面直言,說到底是學生來的次數多,還是老師來的次數多。校方這才松口,等十一學生放假就修路。
莊牧野隻顧着朝陳書澈的方向跑,他跑得急,全然沒留意到腳下的水坑。
腳步重重落下在小水坑内,濺起的水花帶着泥濘,在他淺色褲腳處洇開深褐色的痕迹,如同在宣紙上暈染開的墨。
“呼——”莊牧野跑到陳書澈跟前,微喘着氣說,“還好哥沒走。”
他額前劉海濕漉漉貼在額前,睫毛上還挂着細碎的水珠。
“你......”陳書澈突然哽住,他瞧見對方撐着的傘柄下的标簽還沒拆,是把新傘。
傘的款式像極了他剛才在小程序上看到的西門超市裡出售的樣式。
“不是下午沒課嗎?怎麼沒回家跑這來了?”
“因為我想跟哥一起回家。”莊牧野一手蹭過臉和下巴,胡亂抹了一下後,朝陳書澈笑着說,“而且我記得哥早上沒帶傘,諾——”
他晃了兩下手中的傘,說:“我來當護蝶使者了。”
“護蝶?蝴蝶?”誰?他嗎?
陳書澈眼裡不解,不是很确定地開口。他想擡手指自己,卻又擔心是自作多情,最終還是沒問出口。
“對啊。”莊牧野撐開傘,擋住風口,把人順勢攬住肩膀帶進傘裡。他趁着陳書澈沒留意,慢慢地把傘往他那邊傾斜。
他腦袋輕蹭陳書澈,喉頭滾動,笑着說:“哥就是蝴蝶。”
青年體溫透過單薄衣料傳來,陳書澈詫異地問:“我?為什麼是蝴蝶?”
他忽然想起,之前和莊牧野一起去江城生物标本館參觀,路過蝴蝶展覽館,恰好有講解員指着展櫃上一隻翅膀色彩斑斓的帝王蝶講解。
“這類蝴蝶,一生大約能連續飛行4000公裡......”
講解員漸漸走遠,繼續講解下一品種的标本。原本擁擠在帝王蝶展櫃前的人群緊緊跟随着講解員的步伐,又一窩地圍在了甲蟲展櫃跟前。
“其實它們是壽命很短的物種。”
陳書澈的指尖停在虛拟投影區,一隻靛藍色大閃藍蝶正從他掌心破繭而出,“就好比這隻大藍閃蝶,它的成蟲壽命約為兩到三個星期。”
他望着投影中翩跹的蝶影,眼神像隔着一整個雨季般潮濕,有股子說不出的落寞:
“人類慣用時間長短來判斷生命是否有意義。可你看它們,明明隻有十幾個晨昏的壽命,卻能連續飛行數公裡,越過整片熱帶雨林,用翅膀來丈量鋼筋森林的高度。”
“蝴蝶在某種意義上,和蟬很像。”
“一個在黑暗裡蟄伏數日,換的半月的光明。一個用半月生命,得來蹁跹萬裡。”
“無怨,無悔。”
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注意到,莊牧野的眼神自始至終都隻在他一人身上。
“小牧你看,那個是我很喜歡的一類蝴蝶。”陳書澈俯身在絹蝶的标本櫃前,睫毛在燈光下投出細密的陰影,像是蝴蝶停駐時微微顫動的觸須。
“它們常年生活在高山地區,之前有同事在長白山實地考察的時候有遇見過它。不過那次我要帶學生參加省比賽,走不開。”他神采奕奕地說到,神情是莊牧野從未見過的生動。
“我想以後,以後......總有機會能見到它們的吧。”
“雖壽命短,但天高地闊,任由它們四處飛。又何嘗不是一種活法呢。”
“要是有的選,我倒挺想成為一隻蝴蝶。”陳書澈聲音很輕,輕到空氣稍微流動,字節就會支離破碎的程度。
但還是讓離他僅半米不到的莊牧野聽到。
玻璃展櫃在白熾燈下泛着冷冽的光,映的陳書澈深黑色瞳孔發亮。他看向蝴蝶的神情夾雜了太多情緒,莊牧野勉強能辨出一二。
向往的同時又深知自己說這句話的荒謬和痛苦。
陳書澈很少向外顯露出自己的喜好,唯獨這一次,他在蝴蝶展櫃前久久駐足。
脆弱卻又堅韌的物種。
莊牧野看着陳書澈的側臉,蓦然想起高中時做過的一篇語文拓展閱讀裡的一句話:
「風能吹起一張紙,但吹不走一隻蝴蝶。因為生命是有力量的。」
而陳書澈,他本身就像蝴蝶一樣,有時看着脆弱無比,生一場病甚至要緩一個多月才能好。但有時又堅韌無比,别人做崩潰的實驗,他苦熬了大半年研究出來的同時順帶發表了一篇遺傳SCI論文。
自從那天開始,一向對生物無感的莊牧野鑰匙扣上就挂了一隻蝴蝶。
“因為哥在我眼裡,有着能和蝴蝶比拟飛行數公裡的韌性。”身旁青年沉默半晌,開口說。
陳書澈聽到這話,愣了下,眼底閃過一絲抗拒和麻木。他輕歎了一口氣:
“小牧,在我這裡,不用捧殺我,也不用說些違心的話。我逆耳的話能聽得進去。”
他年少時,被人貼了太多标簽:掃把星、拖油瓶、白眼狼、自私自利......
以至于他長大後,對于别人說的一些好話,心底下意識都會去否定。
“不是噢,書澈哥——”莊牧野停下腳步,任由雨珠重重地砸在傘面上。他看向陳書澈的眼神裡看不出一絲端倪和謊言,“我實話實說。”
“哥就是很厲害且堅韌的人,不要否定自己。”
銀杏葉在積水裡打着旋,周遭雨聲瞬間被點了靜音鍵。
此刻,陳書澈心口湧上陣陣暖意,他隻能聽到自己心髒咚咚的劇烈跳動聲。
感知能力被無限放大,就連莊牧野搭在他肩膀處的手掌都變得發熱發燙,他甚至能在心底勾勒出手掌的形狀。
兩人在保安處站定後,莊牧野便把手撒開了。在等出租車的間隙,他似是想到什麼,扭頭看向陳書澈:
“要是哥沒看到我發的消息,打算怎麼回去?”
陳書澈眼睫微動,視線落在瓢潑的雨幕上。他假裝認真思考,藏住剛才那一瞬間想直接沖進雨裡的沖動,“大概......等雨小一點。”
才不是,書澈哥。你剛才分明是想一股腦地往雨裡沖。
莊牧野沒說話,過了幾秒,他才開口,聲音比雨聲還輕:“哥,你可以給我打電話的。”
“打電話幹什麼?讓你過來嗎?”陳書澈問,他側頭看他,發現莊牧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太麻煩了。”
“不麻煩。”莊牧野說。
“不管多晚,隻要你需要我,我都會來接你的。這麼大的雨......” 莊牧野指尖微微收緊,“别直接沖進去。”
他沒提傷口會不會感染,也沒提陳書澈那經不起折騰的弱身子骨。
可話裡的意思卻沉甸甸的,像是怕他真的一不留神就淋濕自己。
陳書澈忽然笑了下,故意逗他:“怎麼,怕我淋雨生病了沒人照顧你?”
莊牧野沒接這句玩笑,隻是認真低聲道:“哥,我平時那麼麻煩你,鬧騰得不得了,你卻什麼也沒說過我,反而對我很包容,尊重我的一切喜好。”
“你把我看做家裡的一份子,那......”
他聲音頓了頓,像是斟酌了一下用詞,才繼續道:“你能不能……試着依賴我一點?”
莊牧野說這話的同時,天邊閃過一道閃電,照的他漆黑平靜眼眸格外亮。他直視着陳書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把剩下的話說出口,帶着一絲不苟的誠懇:
“我對哥,絕對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