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電梯裡,手機幾乎是在瞬間被解鎖,她的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擊,信息發送的對象是柳如煙,這個是她在組織内部的代号:“黎理,我需要你帶一組人來Z國,三天時間,抵達Z國西南邊境麗鎮,找許諾。”
大洋彼岸,時差剛剛颠倒的晨光裡,手機震動的瞬間,黎理的眼睛就睜開了,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詢問細節,“收到,老闆。”
楚沨渃目光掃過回複,她又打開預訂軟件的界面上飛快滑動,機票鎖定,麗鎮毗鄰利雅城市的航班,接機車輛安排妥當。
做完這些,她深吸一口氣,臉上的冷肅瞬間融化,換上一副溫軟甚至帶着點膽怯的神色,最後一個電話撥了出去,聲音軟糯得能滴出水來:“喂,外婆?”
她走到窗邊,望着外面城市的燈火:“是這樣的,江少……江遠喬和他幾個朋友,說想一起去度個假,問我有沒有時間,您之前總說讓我少跟外面的人接觸,我…我沒敢答應他們,我想來問問您的意思……”
電話那頭,周望舒略感意外,但江遠喬三個字卻是最好的敲門磚。“難得你回來能交到朋友,你回來這麼久都沒出去玩過,去吧去吧,放松一下也好,實習的事情不着急的。”
“可是外婆…江少那些朋友,我根本不認識啊…就…就那個陸先生,之前見過一面,感覺好有距離感……”
周望舒心中暗笑,這孩子還是膽小、依賴她,這種依賴,正是她想要的籌碼,她放輕聲音,循循善誘:“傻孩子,别怕,有江少在呢,他懂分寸的,而且那個陸璟珩先生,你别看他年輕,那可是環亞集團現在的掌舵人,環亞啊可是頂尖的公司,你要是能跟他相處好了,對你隻有好處沒壞處,說不定以後啊,外婆的公司交到你手上,還能得到環亞的幫助,那可就……”
楚沨渃心中冷笑,呵,賣女兒還不夠現在還想賣孫女了嗎?臉上卻綻放出順從溫順的笑:“嗯,外婆您說的對,我知道了,那……我就答應江少了?”
得到周望舒肯定的答複後,電話挂斷,楚沨渃臉上最後一絲溫順消失無蹤,她迅速收拾好簡單的行裝,一切安排都在她的計算之中,去度假?不過是為她前往邊境争取時間的完美掩護。
翌日,最早的航班。
飛機降落利雅市機場時,正午的驕陽炙烤着大,艙門一開,一股滾燙的熱浪混合着塵土和異域植物特有的辛辣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将人包裹,楚沨渃戴着寬大的墨鏡遮住大半張臉,快步走出接機口。
一輛刷着軍綠色、風塵仆仆的舊款吉普車嚣張地橫在路邊,車旁倚着一個中年男人,平頭,皮膚被熱帶陽光曬成古銅色,五官輪廓剛硬,眼神冷漠而警惕,一身洗得發白的黑色舊T恤和工裝褲包裹着精悍的身軀,他看着楚沨渃走近,沒有任何客套話,動作幹練地接過了她手中輕便的行李袋,動作間,肌肉線條在緊繃的布料下清晰可見。
楚沨渃拉開車門坐進後座,車内彌漫着汽油、皮革和汗水混合的氣味,男人也上車,發動機發出一聲粗糙的嘶吼。
“我叫阿傑。”他發動車子,帶着濃重得化不開的邊陲口音,“負責送你去麗鎮。”
楚沨渃從後視鏡裡看了他一眼,隻淡淡回了一個鼻音:“嗯。”
車子駛離機場,彙入塵土飛揚的公路,阿傑沉默得像塊岩石,專注地握着方向盤,車子破開熱浪,朝更偏遠、更荒涼的地方駛去。
途中短暫停車,楚沨渃進入一處簡陋的公廁隔間,幾分鐘後,她走出來時已徹底變了樣,淺咖色的鴨舌帽壓得很低,巨大的□□鏡遮住眼睛,身上是一件實用耐磨的大地色假兩件式工裝背心,露出精壯的手臂線條,同色系的寬松工裝褲紮進沾着灰土的淺咖色高幫軍靴裡。一身行頭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低調卻利落,充滿行動力,她不再是都市裡那個需要僞裝身份的文茵,而是随時準備應對任何狀況的楚沨渃。
車窗外的風景從稀疏的農田變成了更為原始的丘陵和密林,道路開始颠簸盤旋,建築物越發稀疏低矮,吉普車咆哮着,颠簸着,卷起滾滾黃塵。
麗鎮終于到了,它像一塊依附在國境線上的、被遺忘的舊布丁,街道狹窄破敗,建築低矮老舊,透着一股混雜着濕熱、香料、污垢和長期處于邊境地帶特有的緊張氣息,吉普車在一個更加破敗的街區停下,停在一棟六層高的筒子樓下,樓體裸露着紅磚,幾乎沒有粉刷的痕迹,窗框腐朽,樓道幽暗,牆面布滿黴斑和水痕,大片的牆皮剝落,露出裡面的磚塊或發黑的糊牆紙,整棟樓散發出一種濃烈的、混合着陳年汗漬、垃圾和朽木的腐朽氣味。
阿傑熄了火,沒有多餘的話,隻是用眼神示意到了。
樓道裡光線昏暗,台階和扶手落滿灰塵,角落裡結着蛛網,不知名的污漬遍布牆壁。每層樓有四戶,大多緊閉或破損,看不到什麼人影,整個樓道如同一個被時間抛棄的、病态的内髒。
楚沨渃一口氣上到五樓,樓道盡頭的那扇鐵門,鏽迹斑斑,門上粘着一些早已褪色的廉價貼紙殘餘,她擡手,指節在鐵皮門上扣響。“咚…咚…咚…”聲音在死寂的樓道裡異常清晰。
門内傳來輕微的窸窣聲,接着是生澀的門栓拉動聲,吱呀一聲刺耳的摩擦,鐵門被從裡面推開了一道縫隙。
一張年輕、蒼白卻異常堅毅的臉從門後出現。他的紅發不見了,還原了一頭略顯粗糙、帶着自然卷的黑發,整個人褪去了浮華。
“你來了。”許諾側身讓開。
“嗯。”楚沨渃走了進去,房門在她身後關上,隔絕了樓道裡的腐朽氣息。
屋内的景象比樓道更加破敗不堪,空氣裡彌漫着陳年黴味、廉價煙草味和某種不新鮮食物混合的複雜氣味,家具樣式古老,一套人造革面已經開裂、露出裡面黃色海綿的破舊三人沙發,兩張椅背發黴脫皮、布滿裂紋的木頭椅子,一張桌面油漆斑駁、布滿油漬和劃痕的木桌,牆面更是慘不忍睹,大片大片牆皮剝落,露出底下黑黃相間的底子,角落裡堆放着一個塞得滿滿的黑色垃圾袋,發出隐隐的酸腐味。
目光觸及桌上堆放的幾個一次性塑料飯盒和方便面碗時,楚沨渃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這孩子,一個人的人時候就過的這麼粗糙。
她走到沙發前,無視那破損的表面,直接坐了下來,身體微微前傾:“怎麼把頭發染回來了?”
“太紮眼。不方便。”許諾擡手,用指腹蹭了蹭自己粗糙的黑發
“你這一個月過得怎麼樣?”
“先去祭拜了父母。”他停頓了一下,帶着一種沉甸甸的、幾乎是虔誠的分量,“老闆……謝謝你。”
那座墳茔,是他刻在骨頭裡的痛,也是他漂泊靈魂上無法愈合的缺口,他曾以為父母的遺骨早已被遺忘在荒山野嶺,當楚沨渃告訴他,墓地修繕完好,甚至有人定期清理維護時,那冰冷的少年外殼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楚沨渃看着他強自壓抑的情緒,沒有虛僞的客套,坦然地承受了這句感謝。
“嗯,他們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會安息的。”
許渃看着窗外,瞳孔卻失焦,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物,落到了前更遙遠、更絕望的地方。
楚沨渃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沙發上,沒有催促,隻是安靜地陪伴。
他猛地扭過頭,那雙深邃的碧色眼眸此刻燃燒着痛苦和幾乎化為實質的恨意,直直刺向虛空中的某個點,聲音驟然拔高,帶着一種撕裂喉嚨般的哭腔:“我看到他們了!”他幾乎是咆哮出來,“我的好叔叔、好嬸嬸,還有我那幾個好表哥,他們一家…過得可真好啊,其樂融融,歡聲笑語,住着别墅,開着名車,享受着原本該是我父母擁有的一切!”
絕望的淚意混雜着滔天的憤怒湧上他的眼眶,但他死死咬着牙,不讓它們落下。
“憑什麼?!”這一聲質問像重錘砸在空寂的房間裡,也砸在楚沨渃的心上,“憑什麼他們可以活得像個人?而我的父母…我那還沒出生的弟弟或妹妹……就隻剩下枯骨黃土,憑什麼?!”
楚沨渃坐在那裡,任憑許諾積壓了多年的悲憤如決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而他需要這個出口。
她當年在拍賣行後院那個肮髒的鐵籠旁第一次見到那雙碧眸時,裡面就沒有了光,隻有一片死寂的荒漠,而今天這洶湧的情緒,正是那片荒漠下被活埋的生命力在掙紮嘶吼。
看着許諾因為極度痛苦而顫抖的肩膀,楚沨渃的思緒也不由得被拉回到十三歲的那個午後,j國悶熱潮濕的原石拍賣會場之外。
那時的楚沨渃是陪着母親去參加一場玉石拍賣的,她對會場裡沉悶的叫價和成年人虛僞的寒暄感到厭倦,便悄悄溜出來,在迷宮般的倉庫區閑逛,幾個穿着黑西裝、神情警惕的保镖不遠不近地跟随着她。
陽光被高大的倉庫切割成碎片,空氣裡彌漫着塵土和機油的味道。然後,她在一個堆滿廢棄機械零件的肮髒角落,看到了它,一個鏽迹斑斑、用來關大型犬的鐵籠。
籠子裡蜷縮着一個東西,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嶙峋的肋骨清晰可見,皮膚肮髒發黑,被各種污垢覆蓋,幾乎看不出本來顔色,破爛的布條勉強挂在身上,起不到任何遮蔽作用,一頭糾結打绺、沾滿污物的頭發蓋住了臉,像個被遺棄的破爛玩偶。
楚沨渃的腳步頓住了,她身後的保镖也注意到了異常,警惕地向前靠攏。
楚沨渃緩緩走了過去,在那惡臭沖天的籠子前蹲下身,也許是感覺到了人的靠近,籠子裡那個東西微微動了一下,然後,極其緩慢地擡起了頭。
一雙眼睛。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空洞、死寂、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可就在這毫無生氣的眼眶裡,卻鑲嵌着一對極其罕見的、宛如寶石般的碧綠色瞳孔!即使沾滿了污垢,即使瘦得脫了形,那雙碧瞳在髒污的小臉上依然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不合時宜的美麗。
那是少年許諾第一次看見楚沨渃,一個如同天上姣姣的明月,一個是低入塵埃的蝼蟻。
他的眼神裡沒有祈求,沒有恐懼,甚至沒有好奇,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絕望早已将他所有的情緒都燒成了灰燼,隻剩下認命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