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岩擦淨手鑽進棚子底下幫忙,刑攸默不作聲地瞥他一眼,“爸,我媽在哪?”
刑岩:“在樓上,得有人看着小妄。”
刑攸“哦”了聲,沉默了會兒,才說,“那我回樓上把我媽叫過來吃飯,我看着小妄。反正我也不餓。”
奶奶看着架勢是要走,忙拉着她的手臂,“攸攸,一會兒你爸就給你媽帶回去了,你在這兒好好吃飯,道遠天又快黑了,公路上那些大車可不長眼。”
“哦,我想着讓我媽吃點熱乎的,放涼了再熱不好吃。”刑攸偏頭,很無奈地瞥着奶奶說,“我知道了,下次讓我媽守着,我在家看着小妄。”
刑岩和爺爺換了位置,爺爺去中屋前的台階上搖着蒲扇呼風,灰塵和草屑竄上李知勉的鼻尖,他張口打了個噴嚏,爺爺笑着眼睛彎起來,揮着蒲扇打他的後腦勺,“哎呦,誰家的大鼻涕蟲?”
李知勉抽出手紙擤鼻涕,擦幹淨用鼻孔沖着爺爺呼氣,“給老爺子瞧瞧,幹淨着呢!通氣的,跟夏天含着的冰一樣,滑溜得很!”
爺爺咯咯笑起來,笑完正色說,“人精!”
他又擡手招呼刑攸,眼尾泛起古銅色的皺紋,大張的鼻孔盡情呼吸和煦暖陽的氣息,但這也隻是他看來如此,兩個年輕人并不覺得溫暖,李知勉在過冬天,刑攸在過下雨天,他們似乎都潮濕了許久,自此至終,依舊沒有找到煦陽。
“怎麼了,爺爺。”刑攸站在爺爺面前,精瘦的小腿上落着一塊淺淺的疤痕。
刑攸不記得這疤的來源,還是奶奶告訴她的。
刑攸小時候就不愛哭,除了疼了困了餓了,她不哭也不笑,家人費老大勁逗她都沒用,王玲産假結束複工那會兒,奶奶把着半個手臂大小的刑攸,剛放進去暖水瓶刑攸就一直鬼嚎個不停,奶奶哄了半天都不知道她怎麼了,直到熱水浸透裹她的褥子奶奶才發現是熱水瓶漏水了,在她小腿和屁股上燙了兩塊疤。
刑攸長得白淨,疤痕不顯,她站在鏡子面前打量那兩塊疤,這算是教訓。她愈發沉默寡淡,沒有想與人溝通的欲望。
溝通又有什麼用,等害處浮出水面,人們自然會清楚,她再嚷再哭再喊,還不是給一巴掌再給一個甜棗的結果。
她盯着滑稽的李知勉,片刻又移開視線,爺爺問她,“能跟勉勉考到一個高中嗎?”
刑攸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不知道呢,大概……能。我學習不好,沒他好。”
李知勉緊抿起唇,不應,臉色陰郁片刻,轉頭沖爺爺說,“我學習也不見得多好,說不準刑攸考上了市重點,我反倒去上一中了。”
“那不可能。”爺爺一拍腿,幹脆地說,“攸攸的腦子就是沒你的好使,你倆以前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就看出來了,你當班長她才是個紀委,這不還是看在她爸的面子上給的職務嗎?所以這就說明問題了,你小子還是比攸攸強。”
李知勉輕微皺眉看着微垂頭的刑攸,他感覺心髒疼得痙攣,不是為自己疼,他為刑攸喘不上氣,他笑眯眯看着爺爺,“刑攸不見得就差勁,她很好,很優秀的。行了,不說這個了,我跟刑攸去外面轉兩圈,好久沒來過這裡了。”
他抓起刑攸的手腕往外跑,爺爺張張嘴唇,着急地喊,“早點回來!别往遠處跑!”
刑攸被他拉着跑的很急,問,“你帶我去哪?”
李知勉迎着風大聲喊:“去天邊!感受風,享受自由!”
強烈的,鈍重的,持續的暖意在牽拉刑攸的心,它将心髒内被眼淚浸濕的棉絮掏出來曝曬在烈日下,永久地随風蒸騰消失。
李知勉拉着刑攸拐進一條弄堂,綠意匝匝,從罅隙中闖出的光線形成參雜着灰塵的光柱,他松開刑攸的手腕,腳掌踩在陰影處,轉頭看向刑攸,“欸,别傻站着了。咱倆比一局呗,還是小時候的規矩,從這兒走到那邊的木箱子,不準被陽光照到,誰赢了就聽誰的。”
刑攸低低笑出聲,沒看他,“李知勉,你真幼稚。”
李知勉在她面前就是個癞皮狗,永遠自說自話不看刑攸臉色,他知道刑攸也不會搭理他說什麼,反正都會被當做胡話處理,索性說了解悶兒。
“準備好了嗎?”李知勉挑眉觑她一眼,端起手臂準備玩遊戲。
刑攸擡手攏起長發,“哦”了聲。
兩人無端地悶聲争搶,盡頭那個年久開裂的木箱子因一陣風吹走了樹葉而被陽光曝曬,積在頂面上的水窪微微發亮,刑攸朝着它奔去,垂頭盯着斑駁樹蔭躲避陽光。
最後一步,視線内闖入木箱子處的水窪的同時,闖入一雙潔白的運動鞋,一條手臂攬上她的腰往後一拉,溫和的嗓音在耳邊炸響,“小心踩水坑弄髒鞋子。”
失重感順着小腿傳遍身體,刑攸緩緩睜大雙眼,目光所及的水坑被運動鞋踩得水花飛濺,她被輕柔地放回地面,腳底還殘留着水花掃過的蘇感,片刻過後,李知勉俯身在她耳邊說,“刑攸,這次是我赢了。”
刑攸沉默地盯着他的運動鞋看,而後許久都沒有緩過神,那雙鞋,似乎并沒有變潮濕。
李知勉擡手在她眼前晃晃,“不是吧?從小到大都是你赢,這次讓我赢一回怎麼啦?而且你看啊,這是水坑欸,我算是拯救了你這雙鞋的大功臣!快誇誇我。”
刑攸撩起眼皮,好看的眼睛裡倒映着李知勉的臉,從縫隙中傾下綠色的暖意,年輕氣盛讓心室内的血液洶湧,李知勉臉頰上細小的血絲都一清二楚,刑攸眨了眨眼睛,不争不搶,“嗯,你赢了。”
李知勉聳聳肩,手掌撐着木箱子的一角,“不是吧?就這一句啊,刑大小姐,您就賞我一句好聽話吧。”
他抱臂盯着有些呆的刑攸打量,在李知勉看來,刑攸呆是一時,可愛是永久的,他目光落到刑攸幹瘦的手臂上,内心沉重地歎了口氣,面上卻無所謂,“得!您這位大人惜字如金的心情我算是理解徹底了,沒事兒,不就是好聽話嗎?我自己會說,李知勉,你就是最棒的,第一次打敗了你的敵人,站在第一名的位置!”
話音剛落,刑攸冷淡地回應,“是挺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