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勉一頓,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許久,在她身邊繞了一整圈轉到她身後,拖腔帶調地調笑,“哎呦我去,我這是聽見什麼了?你剛剛是不是誇我棒了?是不是覺得我超級厲害?”
刑攸自顧自地朝巷口走,經過他身邊時快速地扔下一句,“嗯,還是個傻棒槌。”
李知勉快步追上,“去哪啊?帶我一個呗。”
刑攸想了想,她怎麼知道,印象中這裡不過隻是一個悲傷和眼淚的寄存地,隻會等她回來撥開自己的傷痛好好瞧瞧,然後往裡面盡情灌輸剩餘的眼淚。
刑攸小時候隻是悶氣,有人找她聊天她也會說話和微笑,但僅限于上一年級之前。
她天生就記性好,很多細小的事情都能被她察覺到,哪怕是某個人的微表情,都有可能被她當做回憶翻出來時被二次解讀。
刑輝的二兒子刑東玄隻比她小一歲,王玲隻是個在銀行工作的小職員,沒買樓房之前沒天都要早出晚歸,刑岩在學校半個月回來一次,兩人都沒有接刑攸放學的機會,刑輝和她嬸嬸張麗雲更甚,兩人在外地務工,家裡的事情從不過問,大兒子跟着刑岩在他手底下上學,不需要惦記,二兒子拐彎抹角地托給他奶奶。
而這時候,三兒子還沒懷上。
運氣好的話,刑攸從床上爬起來還可以看到給她沖泡黑芝麻糊的王玲,冬天天亮的晚,外面還黑着刑攸就要起床洗臉,喝下一碗黑芝麻糊,撐過整個上午。
王玲的學曆并不高,沒有考上大學,她大姐給她找了個銀行櫃台的活幹,每個月都是三千塊錢的死工資,不時還會因為衛生和業績問題扣錢,但這已經是她最好的出路了。
每天一早她給刑攸泡好芝麻糊,如果刑攸睡醒了,她就督促着刑攸喝下,趁着能趕上上班時間的功夫順路将刑攸帶到村裡的小學校門前,王玲把刑攸丢在校門前,叮咛她不要亂跑,等着開門,刑攸點頭說好,不亂跑。
小學最早是七點開門,而刑攸要在冬天的校門前待夠一個小時,後來被開門大爺知道這事,刑攸才有機會坐在他屋裡的床闆上倚牆再眯一會兒。
刑東玄跳過小班和中班,直接從大班開始上學,那一年刑攸又多了一個陪她靠牆眯覺的人,晚上也多了一個背着書包回家的人。
她不吵不鬧,但刑東玄不是那樣脾氣的孩子,男孩小時候對什麼都新奇,圍着刑攸上竄下跳,嚷着要刑攸帶他去村裡的小賣部買辣條吃,刑攸沒有錢,家裡也不會給她零花錢,刑東玄就慫恿她去翻衣櫃裡的夾層,說裡面有錢,悄悄拿走就好了。
刑攸的确覺得心癢癢,那次她踩着到她肚子那裡的高腳闆凳扒着衣櫃的台子看,有一張揉皺的五元紙币,她心髒開始猛烈跳動,于是伸手拿走了。
一晚上都沒有睡,第二天早早穿好衣服,被王玲送去學校後,她又悄悄地溜出來,跑到小賣部門前等着,半個小時後她被凍的連錢都拿不穩,鼻尖通紅。
老闆終于開門了,矮小的刑攸一頭鑽進那些琳琅滿目的小玩意中打量,眼睛忙的不知道該瞧哪裡,她什麼都想買,又什麼都想要,可她不敢,也不敢使用這份被偷來的喜悅。
老闆趴在櫃台上瞧她,不耐煩地問,“你要什麼?”
刑攸盯着他看,又低頭在腳邊搜尋着什麼,目光倏然移動至腳邊,她盯着那個六角罐子裡的方片糖,問老闆,“這是什麼?”
老闆咂巴嘴打了個哈欠,“噢,泡泡糖。一毛一個,你要哪個?”
老闆嗓子粗,和刑攸那個要生氣時的老師一模一樣,她被唬得發顫,“不能吃嗎?”
“小孩子最好别吃糖,這玩意兒不小心咽進肚子裡,還會把你的腸子黏住。”老闆故意逗她,“到時候連粑粑都拉不出來,隻能到醫院裡用小刀拉開肚皮。”
刑攸真的相信了,可還是不舍,“那我能不能不放進嘴裡,就聞聞味。我不吃,我就想……”
她不敢多說了,生怕老闆會拒絕她,但這個性情惡劣的男人似乎有網開一面的善心,從六角罐子裡掏出一枚泡泡糖,“喏!拿着。”
刑攸的心髒一路上都狂跳不止,一手攥着錢一手攥着糖,甜味從掌心揮發出來,鑽進她的骨頭縫裡,刑攸覺得自己找到了一生的倚靠,這顆糖的味道太好聞了,讓她有些不舍那一段不能當着别人的面放在鼻尖下去嗅的路程。
她原以為這一切都可以是幸福的,甚至永遠幸福下去,直到半個小時後,在上課前兩分鐘,奶奶大喘着粗氣闖進來,當着全班人的面翻她的書包,“你是不是偷拿家裡的錢了?是不是?攸攸,你怎麼能偷錢呢?”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她,将她置于空中樓閣進行審判,奶奶的喧嚣在打鈴聲響起時迎來了終結,她一巴掌揮在刑攸後背上,結結實實又響亮的一巴掌,現在的她都不清楚當時那個弱小的自己是怎麼扛着不動的。
刑攸舌尖泛苦,她想,大概是是靠自己的厚臉皮。
她的文具散成一團,桌面卻很幹淨,一顆被掰成兩瓣的糖和一張五元紙币,奶奶拿着五元紙币離開了,走前将書包推回刑攸懷裡,兩瓣糖被揮飛在地,她聽到了角落裡細小的“啪嗒”聲,可再回頭去找,糖已經不見了。
奶奶将這件事告訴了刑岩,巧好那晚刑岩調休從學校回來,刑攸回到家就嚷着困,早早爬進被子蒙上頭,可還是聽到刑岩和王玲說她拿錢的事。
刑攸悶了會兒,無聲無息地哭了,她沒花錢,她真的想在放學之後放回去的,但沒人願意給她這個機會。
她是偷錢的小孩這件事在班上傳開,大家見到刑攸都會低聲議論她,帶着嘲諷的笑聲,所有聲音都在她耳邊回響,沒有終結。
刑攸咬緊下嘴唇,不再言語。
李知勉又問,“刑攸,你要帶我去哪?回家嗎?”
刑攸擡頭與他對視,語氣堅定,“不回家,我想去小賣部買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