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攸是被零零落落的鳥鳴聲擾醒的,後半夜她關了空調,身上被悶出一後背膩汗,她下床打開窗子,房間内潮悶的氣味飄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怡人心情的嫩枝氣味。
刑攸深吸一口氣,聽到門口有“啪啪”的響聲,她走過去打開門,刑無妄拖着亮晶晶的口水在地闆上亂爬。
她抱起刑無妄,抽了手紙為她擦口水,奶奶提着水壺走過來,刑攸偏頭看了眼浴室,問,“你要洗澡?”
奶奶嘿嘿道:“這不是剛掃完地上來嗎?天太熱了,一掃地就出汗,早上也就涼快那一個小時,不到掃完整塊劃區,衣裳就汗濕完了。”
奶奶從村裡搬過來,不種地沒有收入,她雖然學曆不高,連小學都沒念完就去大隊上幫人家拉糞,但是思想覺悟在舊時代婦女中還算高的。
奶奶一家有九個孩子,鬧病、吃不起飯、各種意外等等禍害死她兄弟姐妹四個,奶奶成了家裡的老幺,但是确實不受寵,雖然并非是富貴人家大家庭,類似于十分迂腐的“重男輕女”思想根深蒂固,奶奶的大哥被供着上學,她和姐姐給人家打短工。
姐姐後來嫁人嫁給了地主,好日子過得讓人眼紅,反而是她選了上學的爺爺,文化||大革命那個時期,她和爺爺過得很辛苦,雖然沒留下什麼,也窮到吃不起飯,但她給人拾麥子,打倒了地主反而讓姐姐高看一眼。
後來,姐姐逃走了,在縣城裡支了個闆面攤煮面,每日都有生意能做,她反倒當起家庭主婦,養活兩個孩子不在話下,硬是扛着麥子将刑岩供到了大學,刑岩是村子裡第一個大學生,據刑岩自己說,坐綠皮火車去念大學時包裡裝着的是各家送來的肉馍和餡餅。
經濟上升後,奶奶第一次見到别人家開着電三輪去地裡拉麥子,省時省力,她的确心動,但她臉皮很薄,拉不下臉去求人家借給自己,她就和爺爺攢錢買三輪。
一輛電三輪百十來塊錢,當時一天的飯錢是兩到三塊,奶奶送爺爺去西北給廠子裡養貂,人工養殖出的貂毛品質好,她定時給爺爺彙錢,兩人半年才見一次,她沒文化,不會寫信也不知道去哪裡取信,還是村長抱着一籮筐信件去找她,她才知道爺爺和刑岩給她寄了信。
這個小老太太苟着腰,手上滿是泥,慌張地往褲腿上蹭泥坯,“我也看不懂啊。”
村長扔給她,又給她一本新華字典,要她自己比着字典一字一字去查,奶奶離校四十多年,撿起小學時候的查字典,還學會了寫字,至少現下的字,刑攸看得懂。
小老太太身上有股不服氣的勁,靠着這股勁在那個生了兩個男孩能累死人的年代養活了一家人,但命運從不垂青任何一個人,她在麥收期的一天晚上坐在田埂吹涼風,鄰家地裡正在割小麥的拖拉機沒看到她,一個失控拖拉機徑直從那條腿上碾了過去,好在那處的泥土松軟,不至于截肢,但落下的病就成了不治之症。
奶奶在床上躺了一整年,沒營養跟不上隻能猛用藥,她的身材體态是從那時候被毀掉的,雖然她不在意自己長什麼模樣,但看着日漸肥碩的肚腩,村裡傳言說她不要賠償的錢是因為被那人家養了做小老婆,天天山珍海味吃得肚裡流油。
辛苦攢錢買的三輪也被人家稱三道四,曾經的榮譽一夜之間就化為烏有,反而成為最不可言說的屈辱。
那一夜,什麼都沒有改變,但奶奶的腿好了。
刑輝從外地帶回來一個女孩,站在她面前說要結婚,奶奶同意了,老二比老大結婚早了三年,她三年裡腳不落床,勉強攢夠兩個兒子結婚的聘禮錢。
上一輩的事總喜歡帶到下一輩,奶奶身上的“不檢點”就像帶着種子的風吹到了張麗雲身上,刑輝要兒子要的早,他們指點張麗雲是先孕後婚,那群封建社會殘留的蚜蟲在一點點啄食這個強撐到現在的家,張麗雲脾氣躁,受不得半點委屈,和奶奶當着全家人的面吵,什麼傷感情的話都說了,奶奶啞口無言,最後一掰兩散。
她搬到樓上住,年老近五十還是不讓人,不服氣,刑岩就在小區裡給她找了個物業的活幹,一個月七百,三條大路一條巷子,還不能有投訴,每條大路上有三棟樓房,樓梯間和欄杆的活也包攬。
刑攸看得出這是坑人的活,但奶奶一口咬下,說自己幹,一直幹。刑攸那天的心情很複雜,她開心又難過,仿佛喉嚨裡卡了魚刺,舌頭上放着酸梅,她很困惑,幹嘛不認命?
你憑什麼硬撐?刑攸點點頭,“那你先洗吧,你洗完了我洗。”
奶奶脫下汗濕的衣服,扔進洗衣機,刑攸正說衣服一起洗,奶奶倒洗衣粉的手卻加速了,“别!可不能跟我這一起洗,我在外面掃一早上地,不知道帶回來多少髒土,衣裳都是酸臭的,你們那白淨的别往裡面扔,單獨洗,分開洗。”
她還在喋喋不休地唠叨,刑攸聽得煩,“知道了,我不放進去就是了。”
奶奶這才安心進去沖澡,王玲在家沒出去,刑攸看她在廚房打雞蛋,問,“早飯吃什麼?”
王玲說:“炒兩個雞蛋吃,哦……你去陽台把我栽到盆裡的小蔥拿過來,這樣還有點味。”
刑攸抱着刑無妄過去,小丫頭看見泥巴的時候眼珠一閃一閃的,刑攸叮囑她,“那是土,不是吃得,不能玩也不能碰,更不能往嘴裡放,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