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菁沒什麼表情，季阿曼卻忍不住紅了眼眶，她吸口氣說：“我小時候，姥姥姥爺去世時，家裡按着傳統的形式辦的葬禮。我那時候不明白白事怎麼搞得像紅事一樣熱鬧，我媽告訴我，白事不光是送給走的人的禮物，更是給活着的人的。

“轟轟烈烈地大鬧一場，大哭一場，大叫一場，發瘋一場，活着的人需要一場轟轟烈烈的發洩。”

看見萬菁靜靜地看着自己，季阿曼深深吸氣，拍拍她肩膀：“憋在心裡會憋壞的，萬菁。”

萬菁看季阿曼說着說着開始抹眼睛，眨眨眼：“謝謝你，阿曼。我真的沒事，你不用擔心。”

季阿曼擡眼看她，神情分明寫着：你這樣才是有事啊！

萬菁：……她真的很不擅長安慰人啊！

好在這時一輛全黑的加長林肯飛車停在了圖書館門口。

季阿曼拉着萬菁往飛車那兒去：“來啦！”

萬菁倒是不驚訝季阿曼有這樣的豪車來接。

她認識季阿曼的時候就知道，季阿曼小學的時候，她媽媽就是分到房子的幹部了，她爸爸那時候也是一家超大型企業的管理層。如今隻能是萬菁這種普通人根本不敢想象的級别了。

坐進寬敞的車内，飛車起飛，萬菁看窗外層層活字方塊往下落，倒沒有覺得太驚奇。

——畢竟她是坐過飛船、見過各樣星雲星體的人了，再看現實裡最先進的飛車，竟然也有些黯然失色。

“去中心商務區逛逛吧，然後中午在附近吃頓飯，怎麼樣？”

“好啊。”萬菁自然沒有異議。“出來玩”這種事情，她向來習慣于聽别人的安排，因為若不是别人的安排，她也不會出來玩。

十分鐘時間，空中的飛車變多起來。

四處是高聳入雲的玻璃大廈，飛車于高樓與雲層間穿梭。

巨大的廣告牌懸浮在飛車飛行路線的兩旁，與蔚藍色玻璃大廈上的藍天白雲相映，有種雨後天晴、被洗滌得一塵不染之感。

“這一片你來逛過嗎？”

萬菁想了想：“我在這裡的地下商超搬過貨，這上面是沒來過。”

季阿曼聞言，再度說不出話來。

萬菁看季阿曼再度紅了眼眶，暗暗在心裡感慨阿曼真是個感性的人嘞。

她其實有時會挺羨慕感性的人的。

小的時候不覺得季家如何如何，長大了，萬菁才明白如季家這樣的家庭是多麼難得。

換位思考，萬菁如果是那樣權财都不缺的人，怎麼會在意一個普普通通女孩的命運呢？怎麼會一次又一次幫助她？

且沒有任何目的，僅僅隻是出于善良想要幫她而已。

萬菁于是覺得自己太理性了，理性到她想不明白“善良”究竟為何物。

她和小言都是方媽媽養大的。

方媽媽是個退休的老婦人，到山城用自己的積蓄開了所福利院。

萬菁、小言，以及更多的孩子，都是方媽媽收留在福利院的孤兒。

萬菁到平都來以後，見識了人間冷暖，便也不能理解方媽媽為何要“善良”。

方媽媽的積蓄若是自己留着，毫無疑問是可以過一個富裕的晚年的。

可她去到了西部的山城，花光了積蓄，養大了四十八個孩子，自己卻過着貧苦的生活。

萬菁無論如何思考，都想不明白“善良”背後的邏輯。這是用她的邏輯無法理解的事物。

就如同她不能理解“難過”的邏輯一樣。

最終歸結于自己過于理性了。

也許正如克勞德所言，她沒有情感。

她的确很少有情緒。

方媽媽去世時，她沒有哭。

小言去世了，她也沒有哭。

一切好像都是理所應當地發生了，一切好像都是理當如此。

她有時會震驚于自己竟然“不明白為何要落淚”，“想不通落淚背後的原理是什麼”，天，她真的是個正常人類嗎？

萬菁懷疑自己是不是天生冷血。

她記得自己很小很小時的一點片段：

她的親生父母在打架，

非常吵鬧。

嘶吼聲，

尖叫聲，

砸東西聲，

嘩嘩破碎聲，

小小的萬菁覺得必須阻止，于是她讓自己嚎啕大哭，并且大喊你們不要再打了。

打架的人停下來，看了看她。但他們顯然沒聽懂她的話，又繼續打起來。

小小的萬菁于是也不哭了。

因為她知道沒有用。

等萬菁再長大些，回憶起來，便知道那不是“打架”，而是單方面的暴力。

但那是她僅有的關于親生父母的記憶，再往後的記憶，便是在山城的福利院裡面了。

萬菁不知道她的親生父母是誰，也根本不記得他們的長相。亦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成為孤兒進了福利院。

她并不好奇這些問題的答案。

左右與她無關了，他們與她已經沒有任何關系。她不關心。

摩天大廈密集起來，她們進入中心商務區。

萬菁看見了其中最為高大奢華的幾棟，其上有四個大字：【寰宇集團】。

她們去的是這裡的“PLAN A”商場。

加長林肯飛車駛入玻璃大廈中部的停車場。

萬菁覺和遊戲裡飛船駛入太空城有點像，都是靠近，建築上就自動打開通道。

停好後，她們下車，有PLAN A 的工作人員迎上來，季阿曼看了下萬菁，萬菁道：“我随意，都行。”

季阿曼于是對工作人員搖頭：“我們自己逛就行。”

工作人員笑着應了好。

季阿曼帶着萬菁坐透明直梯往高處去。

“這裡有個熱門打卡點，你來平都還沒來過吧？要拍照的話我可以幫你拍哦～”

直透明玻璃外，往來飛車與其他的高樓速速而下，忽然被濃濃的水霧遮蓋。

萬菁知道她們正在穿過雲層。

或者說，正在經過這棟PLAN A 大廈中間如腰帶般的雲層。

“好啊。”

萬菁說完，玻璃外忽的豁然開朗。

眼前是如油畫般厚重綿密的雲層表面，有柔軟的波紋，起伏鋪到天際。

亮面潔白亮黃，暗面深藍發灰。

雲層之上，徒餘幾棟大廈的上半段。

許是因極緻的潔白襯托，這幾棟玻璃大廈顔色看起來格外的暗，是極緻的蔚藍色。

【寰宇集團】

中間的高樓上，是這四個大字。

寫在至高之樓的頂端，

寫在人類的頂端。

直梯停到了PLAN A的觀景台。

寬闊的平台上空無一人。

季阿曼給萬菁挑好位置，要給她拍照。

萬菁看見PLAN A 的工作人員還是遠遠跟着她們，另外還有四五個全黑制服的男子。

她按着季阿曼的指示，筆直站在觀景台邊沿。

季阿曼手環上調出拍照的屏幕來，将萬菁和雲層之上的幾棟樓框進去，“擺個pose呀。”

萬菁于是擡起手來比了個剪刀手。

季阿曼愣了愣，笑出聲來。

萬菁：……

你讓我擺pose的，真擺了你又不高興了？

季阿曼忍住笑，想了想，指導了萬菁幾個簡單的姿勢，比如側靠着玻璃栅欄，又比如45度側頭。

她各種角度，庫庫一陣拍攝，再拿給萬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