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爆轟鳴,震得仿佛整棟老宅都在晃蕩。
程松年恍恍然睜開眼,滿目的黑暗散盡,屋裡明亮的燈光晃如白晝。他眯縫着眼睛,緩了好一會兒才适應過來,看清了自己身處何地。
他躺在老宅二樓客廳的沙發上,身上披着一條毛毯。
他坐起身,疲憊地揉着太陽穴。
剛才隻是做夢嗎?
憶及方才的夢境,他猛然回神,掃了眼手表,已是早上六點多了。
該死,他怎麼會睡了這麼久,文英他們怎麼也沒來叫醒他?
程松年慌忙地跳下沙發,急匆匆地下樓,卻發現靈堂裡空空如也。他來遲了,鞭炮聲、鑼鼓聲逐漸淡去,出殡的隊伍已經走遠了。
為什麼……
為什麼連最後一眼也不讓他看?
已經封棺了,出殡了,馬上就入土下葬了,他沒有機會再見青哥最後一面了。
「你看不見的,你沒有那雙眼睛。」
再也見不到青哥了,永遠也見不到青哥了……
「我還聽說用那口井的水洗眼睛,可以看見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你信嗎?」
程松年愣住,擡眸回過身,看向那扇挂着銅鎖的門。
他無暇思考這句話的真假虛實,隻知道這或許是唯一的法子,讓他再次見到青哥的法子。
門被鎖死了,一時間他也找不到鑰匙,隻能另尋他路。
索性這兒還有兩扇窗戶,窗戶的鎖闩不需要鑰匙,他果斷地撕掉鎖闩上的黃符,推開了窗。
清晨的寒風灌入屋内,吹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晨風中,八角井亭靜默地矗立在庭院中央,四面的紅布輕紗随風而動,恰似美人輕輕揚起的水袖,不着痕迹地略過心尖,讓人飄飄然不知身在何處,不自覺地想要靠近。
程松年好似鬼迷了心竅一般,恍恍惚惚地走向井亭。
當他醒過神來時,他已身處井亭内,就站在那口被紅繩層層纏繞、貼滿黃符的井前——同他在夢裡見到的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井邊放了一個拴着麻繩的小水桶,就像是特意為他準備的。
無論如何,一定要見到青哥,哪怕……哪怕他已不再為人。
他扯掉礙事的黃符,扒開井上橫七豎八的紅繩。一番努力下,黑洞洞的井口終于露了出來。
将麻繩牢牢纏在手上手,他把水桶丢到井裡,落水的撲通聲在井中回蕩。水桶不大,裝不了多少水,沒有多少重量,他拽着麻繩很輕松将它提了上來。
程松年蹲下身,合攏雙手從桶裡掬了一捧水。
井水冰涼,摻着一種來自地底深處的寒意,讓他想起了鳳還河的水。
或許是聽了太多有關這口井的怪談,心理因素作祟,他似乎隐約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像庭院裡爛掉的多肉散發出來的腐敗氣息。
都到這一步了,也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他睜着眼,捧着井水浸濕雙眸,除了涼,沒什麼别的感覺。
他擡起頭,眨巴眨巴眼睛,左右張望一番,沒看見什麼異常之處。
沒用?不不不,再試一遍。他潑掉手裡的水,打算重新舀一把水。這時,一抹殷紅的血色闖入了他的視線,濃郁的紅色正緩慢地從井欄淌落下來。
夢境裡的驚悚畫面再次浮現在他的腦海裡,他驚得跌坐在地,擡眼隻見井口鮮血淋漓,就像被斬斷的脖子似的,不斷地往外冒血,染了一身紅。
他雙手撐在身後,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地往後撤,沒能注意到井亭的台階,一個不慎倒頭摔了一大跤。
就在這一瞬,血水竟突然如火山爆發一般從井口噴薄而出,刹那間湧向整座庭院。他大腦頓時宕機,渾身陷入癱瘓,完全無法動彈。眼見滔天血海襲來,他閃避無望,認命地閉上了雙眼。
原以為會被血海淹沒,溺死其中,卻隻感受到紅紗拂面,他怔然睜眼,看見一雙血迹橫陳的手扒住了井沿。
要爬出來了。
有什麼東西即将從井底爬上來。
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他隻想拔腿快逃,可是身體怎麼也動不了,隻是無助地顫抖着。
下一瞬,祂冒出腦袋,探出了身子——不該是從井底爬上來的,而是從血池裡爬出來的,渾身被血浸透。
完了完了完了……
程松年害怕地閉緊雙眼,祈禱這一切隻是夢境,趕緊讓他醒過來。
可他沒能醒過來,他清楚地聽見了幾步之遙外關節扭轉的彈響聲,一聲接一聲,咔咔作響,像是在活動筋骨,又像在……重塑斷骨,拼接自己原本的模樣。
很快,這聲音戛然而止,
這一刹那的寂靜令程松年毛骨悚然,驚懼地張開了眼。
井口仍在不斷滲血,血液寸寸往外蔓延,祂正踏着鮮血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他驚恐地閉眼,撇過頭,生怕與祂對視一眼。忽然間,隻覺身子一輕,他被某種未知的力量提了起來,被迫站在祂的跟前,與祂相對而立。
雖不得動彈,他的腦子卻在瘋狂運轉,推算着自己的死法,或許被丢入井裡溺死,又或許是被掐死……
然後,祂的手落在了他的臉上,又涼又濕,被攪動的空氣将熟悉的花香送了過來。
他呼吸一滞,連帶着心跳都停了一瞬。
來不及擡眸去看,隻覺眼皮一涼,似乎是……
「小年,真乖。」
一個溫柔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