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徹底亂成一團。
裴疏回來了,關掉了控制終端,想查看周骁野的情況,就被車隊教練惡狠狠推開。
經理絕望地牙齒打顫,看着那些忽然冒出來的、顯然訓練有素的軍方身影。。周骁野說得恐怕是真的,少年Alpha展現出了相當驚人的身體素質和執念,即使這樣依然掙紮着短暫蘇醒,拳打腳踢轟開身邊添亂的人,踉跄着想要沖出去找牧川。
他被紮了一針鎮靜劑,沒跑幾步就力不從心摔回擔架,叫了幾聲“哥”才又極度不甘心地昏過去,被擔架擡上急救艇。
引擎的聲音。
音浪轟鳴,有什麼在升空。
牧川像被看不見的手拮住喉嚨。
清秀慘白的面孔上,血色一分分褪盡。
……飛走了。
牧川忽然徹底安靜下來,身體像是被抽走骨頭,不再掙紮動彈,軟軟靠在那片高大緘默的黑影裡,冰冷的機械義肢輕輕替他擦拭冷汗,扳過瘦得驚心的下颌。
牧川任憑擺弄。
抿到脫力的唇慢慢松開。
他的頭頸後仰,臉色泛青,淺色瞳孔被瘦削顴骨襯得格外大。
“對……對不,起……”
牧川吃力地向被他連累的“助手”道歉,聲音微弱得像是從遙遠地方傳回,自己都聽不清。
他滿腦子都是自己耽擱的時間,如果液壓鉗的扭矩調節更快完成……再快三十秒找到接縫的應力點,如果他做得更好,他們就不會被玄鳥抛下。
帶着金屬頸環的古怪助手低頭,面罩蓋住大半張臉,渾濁的鏽金瞳孔靜靜看着他,呼吸閥規律地吐着白霧。
那隻手輕輕捏住他的喉核。
牧川的身體像是融化的雪一樣安靜地徹底軟下來。
模糊的視野裡,面罩的暗銀色塗層反射出扭曲的影子——那麼枯瘦,那麼蒼白,細細地微弱痙攣,他混沌地吃力思考,是誰?那麼可憐,去幫幫……
壓在喉嚨上的力道,并不重,反而規律,随着呼吸閥的節律慢慢施壓,又在他瀕臨窒息的邊緣松開,一壓,一放。
像是操縱提線木偶,教他想起人呼吸的本能。
帶有血腥氣的冰冷空氣湧進肺部,他本能地吞咽,嗆得咳嗽,發抖,白霧在兩人間吞吐流轉,身體自發汲取湧入的新鮮空氣。
……那個映在面罩上的可憐影子,終于恢複了一絲極淡的血色。
……
裴疏的臉色像是剛去吃了隻死老鼠。
他并不想在這個時候見謝抵霄——但視線不受控制,那些親密過頭的距離,不該有的肢體接觸……他的确是給牧川了過分的自由。
牧川是他的配偶,他的Alpha。
現在卻依偎在别人的懷裡。
“謝總。”裴疏開口,他的聲音沙啞得過分,像磨蹭過粗粝砂石,“辛苦您……照顧阿川。”
“戰隊剛才開會,我沒能及時趕過來,耽擱了。”他垂着視線低聲解釋,顴骨上還帶着剛才被周骁野那個教練揍出的淤青,神情卻異常平靜,聲音也鎮定沉緩。
——他的确非法改裝了防衛系統,但這種事相當常見,早就是圈内的潛規則,最多就是罰一筆款了事。
而周骁野那個愣頭青瘋狗無緣無故動手砸玻璃,非法闖入私人住所是事實。
事情的确糟糕,但也沒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我會為我造成的不良影響寫檢讨,如果戰隊要加重處罰……雪藏,封殺,我也接受。”
裴疏的聲音依然輕緩,低柔,指尖卻不自覺反複撚磨着袖口的布料:“阿川這段時間心情不好,我恰好想請個長假,陪他回家看看……”
“裴疏!”經理狠狠扯了他一把,“和謝總胡說什麼,瘋了?!”
裴疏偏了下頭,臉上露出某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瘋了?他清醒得很,不如說他這八年都沒這麼清醒——他總算想明白,隻要他願意放棄孜孜以求的一切:地位、名譽、錢……他就能真正擁有牧川。
不需要牧川去給什麼活死人謝總敬酒。
不需要為了該死的公衆形象,把牧川的存在說成是反而更欲蓋彌彰、引人指戳的“私人助理”。
“能請您把阿川還給我嗎?”裴疏微微彎起眼睛,聲音輕柔,“阿川隻能在我身邊,離開我,他會死的……”
他朝牧川伸出手,接着,那種十拿九穩的笑意凝固在他的臉上。
牧川陌生地看着他。
那張臉——青白而瘦得不像話的臉上,是種幼鹿般柔軟迷茫的不安,陌生,照面不識,牧川的神情居然像是不認識他。
牧川怎麼能不認識他?!?
“和你說了聽我說完!”經理灰頭土臉地死死扯着他,壓低聲音,“你這個助理不對勁,好像腦子忽然出毛病了,忽然胡言亂語非說他是什麼高材生,要去玄鳥号上……”
他看見裴疏的眼角古怪地跳了一下。
“阿川……”裴疏打斷經理的話,“是高材生啊,我們一個大學,他讀機甲維修,是要去玄鳥上的。”
經理慢慢瞪圓眼睛。
他花了點力氣吃力轉動腦子,才确認,裴疏居然不是開玩笑。
不合時宜的……眼前浮出那一幕,歡快地找工服生怕遲到的年輕Alpha,和那張被冤枉得蒼白,眼睛裡慢慢溢出水汽,失去光澤的臉。
“那你他媽是真的瘋了。”經理實在沒忍住,“你讓一個能上玄鳥的人給你當助理?”
俱樂部裡不适合這麼說話,他眼裡看見裴疏有些詫異的臉。
這話自然不該戰隊經理說——場合不對,身份不對,立場也不對,什麼都錯了,但忍不住,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瘋子。
經理的手越過理智攥住了裴疏的胳膊,陷進衣料:“你知道我兒子為了一個巡邏艦的實習名額花了三百萬吧?”
經理和老婆沒日沒夜地跑關系、托人辦事、求爺爺告奶奶,花光了積蓄才辦下來的。
那還隻是個小破星際巡邏艦,連停靠在玄鳥這種巨型母艦上的資格都得排隊申請。
“你讓他給你當助理?”
“……和我們說他是廢物?”
“為什麼啊?”
“你知道一個玄鳥的工程師有多金貴的吧!”經理口袋裡還揣着兒子愁得要死的成績單,他盡力控制,把更多不該說的話咽回去,“他們……他們是要去深空的人啊。”
裴疏垂着視線,眼角不着痕迹地抽動兩下,像是被毒蛛咬了一口。
他的手指緩慢地蜷曲起來,青白骨節被按出輕微脆響,指尖神經質地重重碾磨掌心。
“我會補償的。”裴疏輕聲說,仿佛喃喃自語,“我會……用接下來的每一天,補償他。”
經理沒忍住“啧”了一聲,撞上那雙陰郁瞳孔裡近乎偏執的冰寒,重重打了個激靈,把話徹底咽回去晦氣閉嘴。
裴疏調整心緒,走向牧川。
……不要緊。
他知道了,牧川病了,病得昏沉意識不清,以為是回到了大學……所以對他不熟悉。
不熟悉是對的,他們已經畢業很久,都已經和那個時候的自己相去甚遠,沒關系,那就從頭再來。
他正好能好好補償牧川。
裴疏整理了兩下衣物,撫平皺褶,盡力回憶着過去的自己,面部肌肉生疏地牽扯,露出古怪生硬的溫柔神情:“阿川……”
那張強捏出來的假面凝固在臉上,像一層滑稽的、緩慢皲裂的幹涸石膏。
他看着牧川——幾個小時前,還溫順依偎在他的懷裡的Alpha,讓他擁抱、被他撫摸,任由他把下颌親昵搭在發頂,他們一起看煙花。
……而現在。
就在他的眼前。
牧川把臉貼在謝抵霄的掌心。
裴疏聽見自己的臼齒在死寂裡細微地咯咯刮擦。
謝抵霄……渾身疤痕,被叫活死人的怪物,去年才像個鬼魅一樣出現在金融圈,過往履曆一片可疑的空白,卻輕易絞殺了十幾個投資巨頭合力構築的商業命脈。
裴疏服役的俱樂部就是這樣,舊東家垮台,僥幸入了謝抵霄的眼,沒被丢出去自生自滅,卻也惶惶不可終日。
現在,在他眼前,活死人在給牧川處理腳傷。
不相幹的人被清場,自然有人清理碎玻璃、緊急封閉被砸碎的玻璃窗。
……謝抵霄坐在唯一的沙發裡。
他單手握着蒼白腳踝,把受傷的腳擱在自己膝頭,擦拭幹淨血迹和灰塵,向外挑碎玻璃。
青白綿軟的腳趾忍不住輕輕蜷縮了下,又很快繃直,牧川低着頭,不自在,被光刺得躲閃,于是被拉開厚重的純黑風衣整個裹住,隻露出一小點柔軟的發旋。
牧川的額頭幾乎要埋到膝蓋。
他不記得自己這麼不能忍痛,挑一點碎玻璃都疼得吸氣發抖……他記得自己能沉默着被打斷肋骨和手。
皮質束縛帶分割的間隙,高檔手工粗羊毛的織料随着動作,溫柔緘默地輕輕碰着那些發顫的睫毛。
蒼白臉頰無意識貼上高領毛衣,牧川抿着唇,閉眼盡力忍疼,呼吸急促,盡全力吞落哭腔,泛白的手指像抓稻草一樣攥着高檔布料,耳尖窘迫地滴血燙紅。
……
系統看得歎為觀止:「……」
「别添亂。」沈不棄專心給自己點眼藥水、打粉底,攔住試圖再幫忙添亂往耳朵上打腮紅的系統,「差不多行了,省着點用。」
考慮到沒剩幾天就要走人,沈不棄也就懶得繼續打申請表,沒費事再補充物資。
眼藥水還剩十三瓶,散粉就剩這小半盒了。
系統剛上瘾,有點遺憾,意猶未盡收起小刷子:「這樣真的能刺激到裴疏嗎?」
它怎麼看裴疏好像情緒挺穩定的。
一個人坐在那,又不說話,又不動,眼睛都是直的。
沈不棄有經驗,十拿九穩,回頭掃了一眼那個黑漆漆的影子:「離遠點,别靠太近。」
看起來冷靜,其實人走了有一會兒了。
「……」系統左看右看,不敢冒險,去偷了袋茶盤裡的小零食就鑽回沈不棄的袖子,「謝抵霄到底是誰……你和他以前認識嗎?」
沈不棄開心地冒了個思維氣泡:「啊。」
系統:「……」
「很有趣的。」
沈不棄剝了顆橘子糖,在指尖掂了掂,彈弓拉滿,糖粒劃着弧線掉進周骁野的夢境:「是個好人。」
總軍區高級病房。
被噩夢魇住、嘶喊着“哥”劇烈掙紮的少年Alpha忽然僵住,原本幾個人按不住的身體一寸寸軟下來。
按住他的幾個勤務兵面面相觑,誰都沒見過這隻爆烈的幼獸還有這樣一面——像是被什麼撫摸一樣蜷縮,滿是淚痕的臉輕輕蹭着枕頭,身體慢慢乖順地軟下來。
「我去做義工嘛。」沈不棄隔空揉漂亮弟弟,一下一下,享受背闊肌,「監獄安排的。」
也是Alpha社會化流程的必要一環。
犯過法的Alpha,要贖罪、要改邪歸正、要洗心革面重啟人生,當然就得從最基礎的公共服務做起。
牧川的社會服務被安排在他婚後的第三年。
為期一年半,每周三天,每天十個小時,在總軍區醫院的最高安保級别的封閉住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