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統聽懂了:「……你負責照顧病人。」
負責照顧一個……現在已經出了院,依然還需要戴頸環、面罩、捆滿束縛帶,一隻手裝着義肢,渾身布滿可怖疤痕的病人。
沈不棄點頭。
他挺忙得過來,一邊給漂亮弟弟編時下流行的戰損狼尾小辮,一邊被裴疏的視線吓得發抖,把額頭往謝總全是束縛帶的懷裡埋:「裴大哥太照顧我了。」
系統沒眼看:「啊啊啊啊啊」
……不過話說回來。
話又說回來,裴臨崖在這件事上的确徇私。
畢竟這好歹也算是服刑,一般的Alpha不是去掃大街、掏臭水溝,就是去垃圾處理廠舉着鏟子和蒼蠅拼命。
不像他,沒有風吹,沒有日曬,隻要待在恒溫恒濕的富氧加護病房裡,給躺在治療艙渾身裹滿繃帶的神秘病人讀書和報紙。
沈不棄還理直氣壯地夾帶私貨,隻要醫生護士都不在,就把準備好的書和報紙換成機甲維修教材。
系統愣了下:「為什麼?」
這個也能加狗血點嗎?
沈不棄想起來就犯頭疼,歎氣:「不能。」
這個是因為人設。
幾乎所有人設都有那麼一兩個藏在心力、不敢宣之于口的執念,如果不做,倒也能活,隻是半夜入夢,都是少年冰涼的淚。
沈不棄這人心又太好。
……
牧川那時候還做着複學的夢。
還拼命地壓縮時間複習,想要至少考下一個維修師資格書——将來就能開一家小小的維修店。
他那時的思維,其實已經有了明顯鈍化迹象,記東西吃力,腦子轉不動,實操反應也沒有那麼敏捷了。
牧川不懂得這是為什麼。
他低着頭,眼淚砸在手上,抿着嘴唇,小聲批評自己。
肯定是不夠努力。
肯定是。
是他太懈怠了、偷懶了、害怕吃苦了,結婚怎麼了,結婚算什麼借口,戴上戒指就影響他背書,影響他考試了?
他拼命地努力,比别人多出一百倍、一千倍的努力,難道還有——難道還有,不論怎麼拼命,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鄉下少年骨子裡的脾氣就是這樣固執的。
牧川一遍一遍,擦拭自己的工作證。
十七歲的照片彎着眼睛朝他笑。
年輕的準維修師狠狠咬自己的胳膊,不準犯困,不準,為什麼背不過?再背一百遍,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去抄。
淚水泡着血絲在牙印上洇開,蒼白眼尾揉得通紅。
系統氣得八根觸手狠狠去薅裴疏的頭發:「都怪他!是他害的!!」
薅頭發裴疏也不動。
沈不棄也唏噓地輕歎了口氣,松開小辮、放下謝總、劃掉裴疏,把裴臨崖塞進他口袋的成人夜校傳單折成紙飛機丢掉。
他剝了一顆牧川喜歡的牛奶糖,塞進嘴裡:「小傻子。」
怎麼能沒影響呢?剛結婚那幾年,裴疏的腺體排異反應很嚴重,每天都像是病恹恹要死了。
牧川被罪惡感折磨得連覺也睡不着。
本來裴疏是有婚約的,門當戶對,雙方家庭已經帶他們互相匹配了信息素。
在這個時代,訂婚時匹配注射信息素已經成了主流。第一次信息素注入會改變腺體結構的,這也成為忠誠的籌碼——Alpha爆烈的信息素從此隻能被特定Omega纾解,而Omega也必須定期注入Alpha信息素,來維系理智。
越是高等級的Alpha和Omega,信息素的純度越高,這種排他性就越嚴苛,捆綁也就越緻命。
所以裴疏被折騰得死去活來。
牧川那點可憐的信息素,根本就不夠安撫裴疏、蓋過裴疏腺體裡那個已經存在的印記。
最後,裴疏自己去醫院,把舊印記洗了。
這要遭大罪,自然要照顧,要牧川腳不沾地人不離身,牧川照顧了裴疏兩年零九個月,裴疏終于徹底痊愈,比當初似乎還重了幾斤。
牧川卻大病了一場。
所以拖到第三年才去做社會服務,才有一點自己的時間,翻出塵封的教材,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啃。
這也是難得沈不棄感同身受到極點的痛苦折磨。
沒有人背書是快樂的。
沈不棄也不行。
系統有點聽明白了:「所以……」
「所以我要念出聲。」沈不棄挺坦然,和系統分享自己發現的bug,「它那個服刑的監督儀器隻監測聲紋,不管你讀得什麼内容的。」
系統:「……啊啊啊啊!」
明白了。
怪不得謝總看見維修師就控制不住上去輔助。
說什麼都聽得懂。
好好一個泡在修複液裡不能動、不能睜眼、不能說話的病人,被迫跟着自己的護工每天十小時高強度瘋狂備考,遙遠的耳邊全是反物質密封圈扭矩值、機甲關節液壓閥壓力梯度、曲速引擎慣性阻尼系數……睡得比打了安眠針還快。
謝抵霄被逼得提前足足半年就張嘴說話了。
……
系統也忍不住跑去看了看記錄。
在那之前,泡在生物修複液裡的可憐病人,還隻能用吐泡泡絕望地建議護工閉嘴。
毫無作用。
沈不棄故意裝看不懂,牧川的人設就更不明白摩爾斯碼,發現讀《機甲發動機常見故障50例》的時候病人先生會吐泡泡,以為病人先生喜歡聽,所以就努力讀得更清晰。
他開始慢慢想起怎麼流暢地、響亮地說話,人也變得活潑一些了。
小護工壯着膽子在沒人打擾的病房裡裝牧老師。
“上……上課。”牧川握着書,蒼白的臉頰上泛起久違的光彩,忍着聲帶的顫抖,磕磕絆絆地講,“我們今天,今天講神經接駁校準對生物機械肌腱張力阈值的影響……”
謝抵霄那天吐了一百多串泡泡。
在這之外,他們其實交流得很順暢。牧川不相信醫生的判斷,堅持認為病人先生已經恢複了一些對外界的感知。
鄉下來的年輕Alpha,用難以想象的耐心和柔軟好心,半蒙半猜總結規律,一點一點推理。
一串泡泡是溫度太低,兩串是太高,三串是燈光太亮了要暗一點。
大氣泡是“YES”,小氣泡是“NO”。
牧川開始試着不總是讀書,他趴着修複倉邊上,用那一口帶着點鄉音的柔軟口音和病人先生聊天。
他會給病人先生哼《小枕頭》。
會努力磕磕巴巴、颠三倒四,背一點在食堂悄悄聽來的八卦。
會在難得下雨的時候,用淨化器捉一點清新的空氣,用大号注射器變成水裡的泡泡。
病人先生很滿意。
吐泡泡托他下次下雨還要。
他們開始有了互動……某個深夜,終于攢夠了力氣的謝抵霄晃了下修複倉,趴着睡着的牧川吓了一跳,那本《機甲發動機常見故障50例》終于在修複液裡英勇犧牲。
謝抵霄在繃帶下面露出力竭而欣慰的勝利微笑。
直到第二天,換成了《機甲量子耦合器見故障1000例》之前,病人先生的心情都很好。
半個月後謝抵霄開始說話。
第一句是讓他換回《發動機》。
從那天起,立竿見影的,他們的互動變得更多……謝抵霄絞盡腦汁打擾他背書。
謝抵霄說話其實依然極為吃力,所以寡言,偶爾出聲,多數時候沉默,聽語調柔軟的護工絮絮叨叨說話、念報。
聽護工給他哼跑調的兒歌,給他講故事。
聽完生怕忘了,跑回來喘着氣,給他一口氣背今天聽來的新聞。
聽護工說一些天真到幼稚的夢想——因為說得太認真、太有決心,謝抵霄暫時忍耐了他每天背九個小時的書。
謝抵霄幫他聽有沒有背錯。
……
系統看得有點感動,拿小手帕抹句号眼淚:「太好了,他是終于出院了,所以特地來找你,從此以後保護你、照顧你嗎?」
沈不棄蜷在半機械半疤痕的溫熱懷裡。
「……啊。」
他說。
系統愣了下。
「沒有。」沈不棄有點不好意思,把風衣拉過來蓋在臉上,「他照顧我是因為……在垃圾桶裡聽見小貓叫,舉手之勞。」
謝抵霄不認識牧川。
牧川也不知道,捆滿繃帶的病人先生長什麼樣——不知道名字、不知道身份,這些都是絕密。
他們沒聊多少天,牧川的檔案上就多了個戴罪立功的紅戳,刑期減半,提前回到了裴疏身邊。
想也知道。
謝抵霄這樣會被醫院用這麼高昂代價吊着的人,是不該和一個服刑護工發展出任何更近的關系的。
所以調令也十分突兀,頭天晚上甚至都沒有任何通知。
而謝抵霄那時候,既無法睜眼,也無法隔着黏稠的修複液聽清他的音色……那個晚上牧川給他念天氣預報,他們發現明天要下雨。
牧川要偷偷跑去考試。
謝抵霄提醒他帶傘,答應幫他掩護,說好了,給他帶一點有花香的空氣回來。
第二天。
謝抵霄發現溫度調得不大對,燈也不是習慣的暖黃,半開玩笑吐了個泡泡,等了幾分鐘,有人問他:“先生,要換藥嗎?”
謝抵霄愣了愣,皺起眉,他說話很難聽,沙啞吃力,像鏽蝕的機械。
“小……枕……頭?”
……
小枕頭。
他想。
跑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