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控制不住地有些上瘾了。
但裴疏大概理解錯了方向——裴疏大概是以為,他吃信息素的醋,于是裴疏把他抱得更緊,輕輕咬他的脖頸:“喜歡什麼,黴味?”
“怎麼還是這麼蠢。”
“會有人喜歡裝垃圾的小倉庫?”
裴疏溫柔地抱着他,嘴唇貼近,在離他近到仿佛親密無間的距離流連:“你說……我要的是什麼?”
牧川不知道。
裴疏不厭其煩地幫他“脫敏”,一點一點侵入他的安全距離,試圖讓他忘記監獄裡那些該死的規訓——這一晚如果不是他忽然失去意識、劇烈痙攣,幾乎已經無限接近成功。
這是他出獄以後落下的老毛病,他被攥住雙手,壓住彈動的雙腳,打疏解針,他被釘在裴疏懷裡,像标本師手下刺穿的蝴蝶。
牧川微睜着眼睛,瞳孔擴散,頸後像是有個巨大不見底的冰窖,他在抽搐中恍惚地想。
他不知道。
或許他會這樣過一生。
……
沈部長當然不會允許這種事的發生。
太不狗血了——前期角色的自由度太低,能暗箱操作的空間很少,束手束腳麻煩得很,隻能盡量鑽些劇情的空子。
現在不一樣。
就剩這麼幾天。
他們這種全靠虐心值拿巨量提成的部門,KPI至上,鐵血效率人。
是不可能讓裴疏抱着牧川枯萎蒼白的屍體後悔、絕望、尋死覓活痛改前非,最後守着花不完的錢煎熬餘生活到九十九的。
系統有點明白了,扛着準備給裴臨崖托的夢,謹慎地咽了下:「所以……」
沈不棄給自己豪擲一瓶眼藥水,提前出院的謝總低頭,鏽金色瞳孔映出蜷縮在腿上的人影。
合金手杖抵在裴疏的胸口。
冰冷金屬在昂貴體面的布料上壓出皺褶灰印。
“滾開。”
謝抵霄的聲音低啞平直,混着呼吸閥嘶嘶漏氣的雜音。
他的語調沒有起伏,臉上也沒有,像是喉嚨裡藏着台發音的陳舊機器。他出院出得太早了,這不是最佳恢複狀态。
頂尖Alpha就算重度燒傷、全身超過90%潰爛,隻要有足夠的醫療資源,也該能恢複如常。
而謝抵霄現在能把不懂事的小孩子吓哭——呼吸閥嵌在漆黑頸環裡規律開合,暗銀面罩覆蓋疤痕,皮質束縛帶深深勒進黑衣包裹的軀體,像是勉強捆回了人的形狀。
謝抵霄用這個樣子,放下手杖重新低頭,握着牧川的腳,一片一片,挑那些嵌進去的碎玻璃。
牧川蜷在他胸口,蒼白手指絞着他的毛衣,睫毛不停顫抖,盡力遮住那些溢出來的水。
小貓。
謝抵霄拿過藥水。
治療艙裡,無法睜眼的日日夜夜,被修複液包裹的睡前故事,有隻死掉的小貓。
被惡作劇的混賬東西用碎玻璃刺穿了,死在垃圾桶裡,毛肮髒闆結,身體冰冷僵硬。
好心的護工沒來得及救它,因為這個傷心很久,一直記了十幾年,趴在治療艙邊,用那種透過修複液模糊又綿軟的嗓音小聲絮叨。
……傷心。
謝抵霄的身體損傷超過90%,腺體不可能幸免,他的後續治療不太順利,病情多次惡化,最後留下了不可逆的後遺症。
腺體報廢,Alpha依然能活,隻是察覺不到身體裡的明顯情緒波動,幾乎沒什麼可能恢複……或許一輩子無法再理解“傷心”。
但遇到小貓,就從垃圾桶裡拎出來。
說好的。
他吐泡泡答應了。
謝抵霄看了看自己的金屬義肢,表層溫度23.7℃,他換了另一隻手,擡起來,疤痕盤結的指腹輕輕擦拭那些濕透的悸栗睫毛。
他想着那個話很痨又停不下忙碌的活潑影子。
……
謝抵霄第一次見牧川,是機器人秘書彙報,裴疏的助理來敬酒。
說是叫牧川。
很多人都知道裴疏那個私人助理——鄉下來的,才讀到高中,連電梯也不會按的E級劣等Alpha。
那大概不是牧川那天晚上敬的第一杯酒,他臨時放下文件,抓緊時間搜索了“有人吐在地毯上怎麼辦”、“有人昏倒在懷裡怎麼辦”、“有人哭怎麼辦”。
搜索出來的答案很離譜,過半遊走在道德和法律的邊緣。
所以到最後,謝抵霄也隻是謹慎地給這個年輕人簡單清洗、換了衣服,圈在懷裡輕輕拍撫——他當然不會對每個人這樣。
但這個助理的口音很熟悉……尤其是在昏沉裡抽噎,眼淚砸在他手上,含混不清念叨“機甲關節液壓閥壓力梯度”的時候。
罹患感情缺失症的謝總忽然被喚醒了身體裡久違的絕望。
謝抵霄哄了一會兒這個喝醉的助理,得知對方根本不是高中學曆,是帝都大學機甲維修專業的高材生,在空天艦玄鳥做維修師。
他想起他的護工。
每天背書九個小時,理想是通過成人自考,拿到維修師資格證,開一家小小的維修店。
隻差一點。
那麼努力的人,肯定考上了。
或許現在正在哼着《小枕頭》快樂地修車,趴在小電視前,抱着攢錢買的模型眼巴巴看玄鳥的退役新聞。
……
他要替他的護工把握住這條寶貴人脈。
雖然還沒找到人。謝抵霄已經找了很久,那個護工的信息仿佛被刻意抹去了,所有人都在唬他。
那些人想盡辦法讓他相信,從來就沒有過那麼一個人——沒有護工,沒有小枕頭,一切都是他在修複艙裡的一個長夢。
謝抵霄低頭,看着蜷在胸口的人脈。
他無意識擡手,輕輕撫摸發着抖的脊背,指節貼了貼冰涼淚水浸透的蒼白臉頰。
“别哭。”他說,“玄鳥落下來了。”
謝抵霄用紗布裹住這隻腳,動作很慢,确認牧川不疼到發抖,才又裹好另一隻。
他替牧川摘下手套,想要處理手上的傷,看到嵌在右手指根的金屬戒環,冷光刺眼,他皺了皺眉。
牧川也在看着戒指。
低垂着的睫毛忽然顫了顫。
淺色的眼睛漸漸陷入一片濕冷的薄霧……墜落,墜落,掰斷了翅膀,撕開腹腔,蝴蝶被銀針紮透。
“我……”他的聲音輕得聽不清,像是犯了錯的孩子在忏悔,“我記錯了,對不起。”
他的眼睛、身體、手,被戒指禁锢,鎖進小小的金屬圓環。
“沒當維修師……辍學,結婚了。”
“我是罪犯。”
“必須……回去。”
牧川的嘴唇吃力開合,皺着眉,艱難地回憶:“我是……”
“他是我的合法配偶,謝總。”裴疏的聲音溫柔地傳來,“我們結婚八年了。”
他肆無忌憚地當衆承認,不在意多少該死的狗仔相機裡,他的臉從猙獰過渡到某種令人不适的偏執狂喜。
“想起來了嗎?阿川,我們上學的時候。”裴疏的聲音柔和到詭異,“那天雨很大,你失控标記了我……我為了救你,替你脫罪,和你結了婚。”
牧川像是被荊棘戒鞭抽在脊背上。
他有罪。
他溫順地爬下那雙膝蓋,被裴疏牽走,他發現自己的手腕被謝抵霄圈着,微弱地掙了掙,掙不動。
枯瘦的手腕在謝抵霄的掌心震顫。
脈搏細促,混亂到極點,幹癟如紙的皮膚下困着一隻掙紮的蝴蝶,骨骼發出細微的、不堪重負的輕響。
又掙了掙。
蒼白手腕在機械指掌間磨出刺眼紅痕。
謝抵霄立刻松了手。
“……謝謝您。”牧川的聲音輕得像被踩爛的小貓,蒼白木然的眉宇間閃過一絲解脫,“我該……回家。”他機械地重複,“我要……忏悔,改正,我……先生……”
熟悉的、混着柔軟鄉音的兩個字,裹着血沫,從蒼白的唇間溢出,和隔過同樣黏稠冰冷的修複液,那些輕快的聲音重合。
謝抵霄的瞳孔在這兩個字裡收縮。
牧川發現自己又被攬住肩膀,他被裴疏溫柔領着,正用那隻殘疾的右手捂着嘴,有些迷茫地擡頭,他被抱起來了,他又出軌了。
牧川愧疚地向裴疏道歉,他不是故意的,對不起,他明天就……
孱弱的影子抽搐了下。
瘋狂湧出的血沾在裴疏驚恐得慘白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