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離體,贖罪者依舊保持着那副模樣,長矛所穿之處重新流出汩汩鮮血。
蘇白悲憐着蹲下,能窺見贖罪者的臉龐,那是一張雙眼流血的眼角有君留步花紋的臉,所有的情緒煙消雲散,恍若一具空體,默默等待泯滅的到來。
漫山遍野的君留步在以一種緩慢的速度……枯萎?然後複蘇?
蘇白蹙了眉頭。
清川緩步而來,拍拍蘇白的肩:“合格了。”
下一刻,他自蘇白身邊而過,居高臨下地審視贖罪者,猝然拔出長矛。穿透千年的長矛在此刻與贖罪者分離,千年的回憶、執念、罪孽也一并被挖出,暴露在陽光下。
贖罪者被帶動着仰起頭,雙目瞪圓,嘴唇張張合合,血淚滑落——天際流雲如飛絮,湛藍如花海,天還是那片天,卻不見了那個人。
“我有多少年沒看見天空了呢?”贖罪者呢喃,眸中滿是眷戀和感慨。
不知年月,不知今朝。
“我想,故人已經原諒你了。”清川悠悠道,聲音輕緩,“花有盡的外圍,有兩隻狐狸石像,一隻體型碩大,一隻目眺遠方。”
贖罪者順着清川指的方向望去,仔仔細細地聽着,生怕遺漏。
“那隻小的石像,視線始終注視在這個方向上。不遠處是一座寺廟,廟内有一尊泥像,悲憫衆生。泥像所視的更遠處,是萬家燈火,是安居樂業。那有一座城,叫蝶戀城。”
前塵,今時,重合如一。
同一片天空下,不同的眺望者,贖罪者的目光穿透山林河流,越過千百年歲,看見凡人繁衍生息,喜怒哀懼。無一例外的,或多或少的,都會行至破廟祭拜,伫立于花邊贊歎一句。
“這個孩子是被泥像注視着長大的。”清川說。
贖罪者微微顫着,神識回歸,顯然有些驚訝。
當他看見蘇白頭上、身上的泥沙,感知到一寸舊識氣息,倏爾讪笑。
“原來是我執念太深。”
君留步枯萎的速度放緩了,複蘇生長的速度陡然加快。贖罪者身上的血淚乃至于罪孽,都一絲一絲碎裂消融為齑粉,隻稍一抿,灰飛煙滅。
“難怪你不受影響。孩子,可否告訴我你的名字?”
“蘇白。”
“蘇白,蘇白。”贖罪者喃喃片刻,擠出一個笑,“我為了能等到他,在這裡贖罪了上千年,可是我一直都等不到。”
“後來有一人行至此地,聽了我的故事,解了我的寂寞。那人說這花很美很美,想來也是他見過的最美的花,若是能讓他看見這花結成花海,漫山遍野不見盡頭,說不定就回來了。”
“我開始不斷地種花,不惜以身為媒,以魂為祭。我想讓此花開遍人世間,我想讓他有一日偶然看見此處時,回想起曾經有那麼一個罪人,在苦苦等候他的垂憐。”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那個人一直在看着,守護着,代替他看遍世間萬千,代替他看遍花開花落。
那個人一直都知道。
清川補充了他的後半句:“所以當你得知自己時日無多的時候,你不惜騙了他最愛的凡人,你剝奪了他們一半的靈魂,隻為代替自己的靈力,擴張花海。”
贖罪者沉默不語,點頭。
“那個聽從你故事的人是誰?”清川居高臨下,一字一頓,“花仙?”
贖罪者愕然一頓,眼底疲乏盡顯:“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個名号了,我不配,還是别這麼叫我了……那人叫桑末,聲稱自己隻是個旅客。”
桑末,旅客?
蘇白心底驚出一道雷。
清川嗤笑一聲,然後掏出森林之主的妖丹,還有一小截森林之主的根莖:“花仙大人見多識廣,想來定然知道此物的出身。還請您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告訴我龍離花的來曆。”
誰料贖罪者一怔:“誰告訴你這是龍離花?”
師徒二人皆愣神。
“它雖有龍離氣息,但終究隻是堕神與龍離雜糅成的殘次品。”贖罪者的聲音逐漸虛弱下去,但仍堅定道,“龍離花早就被掐滅在千年前,我雖不知為何會有此物出現,但我所言不虛……我也沒必要騙你們。”
清川的臉色唰地一下變黑了,陰沉的臉色煞是恐怖,邪氣更是前所未有的洶湧。
蘇白還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依我看你也是仙,不如……”
贖罪者的消融陡然加劇,等他們二人反應過來時,已然化作靈光貼附到聯通通戒指上。悄然地,開了一朵殘缺的花,各自一半,合之可為一。
那沙啞的聲音在空中飄蕩。
“傾我最後之力,助君尋得真相。”
“也許這很任性,但請二位帶上我,讓我償還罪孽。”
他的聲音飄渺不定,帶着笑意:“二位,可否告訴我,世人稱此花為何物?”
最終消散的時刻,蘇白輕然說道:“君留步。”
一陣風起,君留步花海搖曳成波浪,那柄長矛當啷一聲墜地,掩藏在花叢中。鮮血已經幹涸了,君留步花海亦恢複湛藍原樣。
君留步,花有盡。
盛世花海上空,花瓣紛紛揚揚,彼時鷹燕自天空一側飛來,啼鳴不斷。
“事畢,走吧。”清川的心思并沒有放在花有盡的美景上,哪怕是此刻,臉上仍然殘存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