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時瑾松了口氣,趕緊站起身:“開始吧。”
阮瑩哦了聲,跟着他走。這幾日阮瑩已經學了近百個字,今日裴時瑾便沒教她新的,隻是鞏固舊的。
阮瑩忘記了一些,記得大半,這已經很好。裴時瑾誇了她一句不錯,她笑眼彎彎。
二人學了半個時辰,院門外有人敲門拜訪。
長林開門,門外站着一個小厮裝扮的人,是那趙員外家的,發了一個請帖,說是過些日子是他們員外的六十大壽,大擺宴席,邀請鄉親們去吃酒。有了上次的經驗,長林沒有再冷漠拒絕,隻是收下帖子,讓人走了。
長林來禀報裴時瑾,将事情原委說了。
“公子可要去?”
裴時瑾自然不去,一旁的阮瑩聽了長林的話,臉色卻變了變,有些難看。
長林一走,阮瑩的眼淚就掉了下來,暈開了紙上的墨。
她肩膀顫抖着,似乎極力想要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可怎麼也壓抑不住,片刻後還是洩出輕聲的啜泣。她的眼淚來得好似夏日裡突然兜頭而下的暴雨,讓裴時瑾有些措手不及。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她怎麼就哭起來了?
裴時瑾怔在原地,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片刻之後,還是問了一句:“怎麼了?”
阮瑩擡起頭來,一雙美目蓄滿淚水,簌簌往下掉,好似斷了線的珍珠。她眼眶泛出一圈紅,我見猶憐,聲音微微顫抖着:“對不起,子玉哥哥,我失态了……”
她說着,慌忙用帕子擦去眼淚,可神情看起來仍像被暴雨澆透的薔薇,委屈又難過。
裴時瑾眉頭微低,又問一遍:“發生什麼事?”
阮瑩咬了咬唇,才緩緩輕聲開口:“方才那個趙員外,我爹想把我嫁給他做他的第八房小妾,我不想嫁給他。那個趙員外都已經六十了,老得可以做我爺爺,可我爹似乎鐵了心……”
她話音未落,再度哽咽,眼淚愈發止不住。
她哭得洶湧,瘦削的身軀幾乎支持不住自己,下意識找尋一個可以倚靠的東西,阮瑩自然而然将腦袋靠在裴時瑾肩頭,埋在他肩膀裡,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溫熱的眼淚一點點打濕他胸口的衣裳。阮瑩似乎委屈極了,斷斷續續和裴時瑾說話。
“我爹他根本就不在乎我這個女兒、我知道,他從小就不管我,小時候他就隻愛喝酒,把我扔在家裡,隔壁的嬸子看不下去了才來抱我……後來長大了也是……那個趙員外家裡有錢,指定許了他很多好處,他逼着我嫁,說若是我不肯嫁,便要給我斷絕關系,要把我趕出家門……”
阮瑩哭得厲害,甚至有些喘不上氣,激烈地哭太過耗費她的體力,阮瑩漸漸有些虛脫,整個人都失了力氣一般,靠在裴時瑾身上。她的手指更是緊緊抓着裴時瑾的衣袖,靠得近了,她身上的香氣愈發濃烈。
原來她身世坎坷,家中不幸,裴時瑾低眸看向懷中顫抖的人,對她不免有幾分天涯淪落人的哀憐。他頓了頓,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沒事的。”
多餘的話他不會說了,裴時瑾不會安慰人,自幼沒人安慰他,有些東西是耳濡目染學來的,若是周遭無人可學,自然不會。更何況是安慰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這更不在裴時瑾會的範疇裡。
他輕聲重複了一句:“沒事的,别哭了。”
這姿勢太像一個擁抱,阮瑩手繞過他的腰,緊緊抱住他,愈發放肆地哭。
少女柔軟的手臂圈着他的腰,這于裴時瑾而言太過陌生,他身形僵住,覺得太過親近。可懷裡的人還在嗚咽不止,這時候他總不能冷漠讓她松開手。
思忖片刻,裴時瑾還是沒動,任由她抱着自己哭。
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女的啜泣聲才漸漸止住。
阮瑩吸了吸鼻子,情緒終于平複了些,她松開抱住裴時瑾的手,擡頭看他,道謝:“謝謝你,子玉哥哥,我真的太失态了,對不起。”
她退開一步,低頭揉了揉眼睛。
裴時瑾隻道:“沒事。”
方才二人一直抱在一起,相貼的地方被兩個人的低溫烘熱,帶着隐約的潮濕。此刻阮瑩退開,那溫度頓時降下去,裴時瑾竟有片刻的不習慣。
他胸口那一塊被阮瑩哭得濕透,顔色更深,一眼便能發現。阮瑩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啊,子玉哥哥,我把你的衣裳弄髒了,要不……我幫你洗了,再還給你吧。”
她露出些許尴尬的神色,眼睛才哭過,還是紅紅的。
裴時瑾搖頭說不用,阮瑩似乎當真覺得自己太過失态,被裴時瑾拒絕後,輕聲說自己先回家了。她說完,便轉身出了門。
她垂着腦袋,一路小跑,很快地消失了。
裴時瑾視線追随着她,直到她背影消失在院門外,才收回視線,他低眸看自己面前被淚水沾濕的那一塊,有些發涼。有風從窗外傳來,卻也是燥熱的,燥熱的風鑽進他脖頸,熱與涼交織在他心頭,叫人心不禁一顫。
裴時瑾站在原地,許久未動。
阮瑩眼睛紅着,一看就知道哭過,她哭着從公子房中出來,不免引起了幾個人的注意。他們面面相觑,甚是好奇發生了什麼事。他們跟在裴時瑾身邊數年,平日裡隻聽裴時瑾的話,誰也不敢問。
他們公子一向對女人沒興趣,行軍打仗很少有女人,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有時候打了勝仗,救下百姓,有女人自願想跟着他們公子,也有敵人打了敗仗,進獻美人讨好,不論哪種,他們公子通通回絕。後來從軍中回京城,喜歡他們公子的女人更是不計其數,也有大着膽子上前表白心意的,他們公子一向也沒回應。
這位阮姑娘長得很美,毋庸置疑,以她的姿色,即便在京城,也能排得上号。隻是他們公子從不看重美色。這兩個人能發生什麼,讓阮姑娘哭着出來?
難不成是阮姑娘也向公子表明了情意,被公子拒絕了,一時難過所以哭了?
他們小聲議論,被長林冷聲訓斥:“你們是越發沒規矩了,公子的事也是你們能妄議的?”
他們便噤了聲,不敢再議論。
長林看了眼院門方向,心裡卻想,他要知道這女人對他們公子目的不純,隻盼她知情識趣,日後都不要再來打擾他們公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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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瑩回到家中,趴在自己的架子床上,她方才這一哭,半真半假。委屈是真的,但更想要借機和裴子玉靠得更近也是真的。
男人一貫都愛當英雄,向他們示弱是阮瑩經常用的手段,這一招可謂是屢試不爽,隻要她示弱,他們都會心疼她。她想,裴子玉應該也不會例外,除非他不是男人。
趙員外的帖子當然也送到了阮家來,還是特意挑阮九在家的時候來送的。
“阮九,我們老爺這回過六十大壽,可是下了血本,不僅不要鄉親們送賀禮,免費請鄉親們吃席,哪家來給我們老爺賀壽的,我們老爺還免費發米。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好事,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你可要好好把握,一定要來啊。”小厮傳達着趙員外的話,眼神卻往阮家房裡瞟,意思很明顯,讓阮九一定帶着阮瑩去一趟。
阮九也知道趙員外的意思,這個趙員外從阮瑩十四歲起就打阮瑩的主意,不過以前阮瑩态度強硬,一點兒不肯,總想着要飛上枝頭變鳳凰。阮九雖然覺得阮瑩在癡心妄想,卻也想,她畢竟年輕漂亮,萬一真能飛上枝頭,他自己也能沾沾光。
可一來二去,阮瑩都耽誤到十九歲了,還是什麼都沒發生。阮九不免有些着急,也開始打起答應趙員外的主意。
阮九笑着一口應下,等到阮瑩回來,阮九過來和她說這事兒。
“過幾天趙員外六十大壽,你跟我一塊去。”
阮瑩小臉一垮:“我不去。”
趙員外打什麼主意,她當然清楚。
阮九臉色一變:“你不去也得去,我是你老子,還做不了你的主了。你真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還清高起來了,趙員外有錢得很,他能看上你,這就是你的運氣。”
阮九朝地上啐了口,撂下這話就走。
阮瑩氣得把門摔上,又趴回床上嗚咽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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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裡天氣炎熱,淚痕沒多久就幹了,消失得無影無蹤。裴時瑾坐在桌案前,京中三不五時有信來,他雖然打算放手讓少帝接手朝政,可這種事急不來一時,還有許多事需要他周全。
他提筆寫了幾封回信,忽而嗅到自己身上傳來的香味,是阮瑩的味道,大抵是被她抱着時沾上的。已經過去許久,仍舊沒有散去。
他不覺間想到她那個荷包,也盡是她的味道。這一瞬,他仿佛成了那個荷包。
裴時瑾一時失神,女兒家的溫度與柔軟體感在他心頭撩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