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荏仙君如今已貶谪下界,想當年她還在天庭時,現任天帝夜無盡還并未即位,是先帝歸元帝尊執掌天庭。
他為人刻闆方正,每一年必辦一場盛大的蟠桃宴會,每一位神仙縱使在下界為官為任,也得在蟠桃宴期及時去往天庭赴宴。
楊歲卿那時任了一個小小芝麻官,以豢養仙獸為任,用話本裡的官職來評價,合該落個“弼馬溫”的頭銜,碰瓷一下那位齊天大聖了。
因此他每逢蟠桃盛宴,隻寥寥草草在那名冊上簽下仙名,就騎着仙獸跑路了,他無足輕重,自然也沒人記得起他在或不在。
直到有一回,他剛簽了名,後面就有個人接了名冊仙筆,令他不得不順勢走進那蟠桃園中,退無可退了。
楊歲卿回身看是哪位神人坑了他,迎面撞見一副美人面。
關于那面具,他聽赤玉仙君講過一個故事,說那桂荏仙君本是個妖狐族的美人,成仙時不慎燒毀了容貌,她們族中人得她成仙恩澤,便為她上供了鎮族之寶——美人面。
那副美人面,能讓凡人看見心中最美的面容,若對方心生愛意,那面具便會深入刻畫那副容貌,令人頓生恍惚之感,更加沉浸其中。
對仙人來講,那美人面便隻是一副精美漂亮的面具。
于是沒人知道桂荏仙君本來長了什麼模樣,隻說她常年帶着面具,那面具最好不要長久地盯着,會略有些頭暈。
楊歲卿那時隻覺得美人面有些招笑,因為他看到了一張毛茸茸的狐狸臉,那雙黑眼睛顯得水靈靈的,看着滑稽又好笑。
他也因此對桂荏仙君消了氣,認為對方是用那副美人面特意尋他開心的,沒放在心上。
楊歲卿從上百年前的塵封記憶裡翻出這一段,認定了桂荏仙君便是紫蘇。
他看着《仙人名籍萬年紀》裡的記載,桂荏當年因一場山火喪生,村民感懷她多年救濟,遂立小廟祭拜。
聽得民意請願,歸元帝尊點化桂荏的神念成神,命她在百草司擔任地方藥神,主要掌管的便是這座後山小廟的香火。
如今紫蘇已成仙人,卻被元澤所救下,他們師徒錯過的那段時間裡,必然發生過扭轉因果的大事。
若想詐出紫蘇背後之人,聞人月是不能留在身邊了,他得想個辦法,把徒弟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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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此刻,桂荏仙君隻以為楊歲卿是她所聽聞的那位“隐石仙君”,縱使他不知今天吃錯了什麼藥,非要來管她這場閑事。
但二人畢竟同在天庭,她自認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此事沒什麼隐瞞的必要。
“起初,我隻是想報恩……”紫蘇的手頓了頓,她略有些懷念地眯起眼睛,“當年我能成仙,全仰仗阿澤為我拉來村民請願……說說那很久以前的事吧,他的祖父啊,是我們這個藥廬的老大夫,我還在山上時,那大夫患了心疾,醫者不自醫,他身子一天天壞下去,是阿澤求着他來我這兒看的病。”
紫蘇始終輕緩地搗着藥,将往事娓娓道來:“那病我一看便知,隻有我能救。那時我已在修行了,若我救了,要背上一段無端無由的因果。那時我看不透是好是壞,隻想着我有救人能耐,那便救了。久而久之,等那老大夫痊愈了。我這藥廬卻恰好遭天雷劈壞了,正值春時幹燥,瞬起了一場難以撲滅的大火。”
楊歲卿默默聽着,世間因果看得多了,有時候背上他人因果,并非就是全然的好事,隻能靠賭。賭輸了,便像紫蘇一樣,就算做了善事,老天爺也要發威。
“那時候我不後悔,治病救人,沒什麼可悔的,隻當我倒黴了。”紫蘇溫和地笑了一下,“隻是阿澤看過我的屍骨,得知我隻是個狐妖,卻救了那麼多人。他不願意我死得這般冤枉,便拉着村民們為我造廟立碑,他為我寫書作詞,奉我為救濟一方的狐狸仙人。于是天帝将我點化成了真正的神仙。”
這便是原來那場故事,也是聞人月所見的初版《狐皮仙人》。
“你為何下界?”楊歲卿沒有對她的故事說些多餘的感慨,隻是又問她同一個問題。
紫蘇抿了抿唇,将藥粉倒在藥包裡捆好,才輕輕地說:“我想看看阿澤的書,也想聽聽他那個故事……那時我終于熬成了仙人,阿澤已白發蒼蒼,沒等我下界看他一眼,他便合上了眼。我是聽他後人說,他發了一場急病,走得太急了,好像急着要去黃泉路找什麼人,又說,他還沒來得及謝謝那位胡大夫,要去找她……”
紫蘇眯了下眼睛,眨碎了眼裡的淚光:“從那時起,我便想,若我能回到過去,或許隻是天雷劈我那之前的一日,讓他心裡好受些也行。”
“過去已成事實,且不論你如何來的,”楊歲卿沉聲說道,“你不止待了一日。”
“隐石仙君怎對我的事這麼好奇了?”紫蘇笑着搖頭,“你還不明白嗎?那便與你說清楚好了,我這是在渡自己的情劫。若是渡不過去,我們怕是不能在天庭再見了。”
“是誰告訴你,情劫能回到過去來渡?”
紫蘇被這問題問住了,許久後她說:“你不必為我擔憂了,是歸元帝尊同我說的。”
楊歲卿倏然握緊了手中的石劍,他終于明白了,為何紫蘇從頭至尾都不曾對他有所隐瞞。
因為她背後,是整個天庭的信任體系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