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駛出了槐城，為了保險起見，聞人月給自己畫了一道匿神訣，以便更好地隐藏自己的身形。相比他來時困倦一夢，今時卻滿懷沉重。

他聽見村口依舊熱鬧的聲音，探頭往外看去，早有一個人拿着石劍等在那裡，聞人月一眼便看見了師尊，從牛車上跳了下來，疾步沖着村口跑去。

最後幾步時，他遲疑地放緩了步子，被楊歲卿伸出手一把撈進了懷裡。

聞人月埋在楊歲卿的衣襟裡，聞着久違的皂角質樸的氣味，忍不住再次落了淚。

那淚水太過沉重，沒等在衣襟上滲開就掉進了楊歲卿的領口裡，像一顆小石子連着墜下去。

“哭什麼呢？”楊歲卿拍了他後背兩下，問他。

“雲青大哥，是不是死了……那個雲青大哥，是假的，是不是？”聞人月低聲說。

在楊歲卿長久的沉默裡，答案已經不必多言。

聞人月哽咽道：“我想救他。也想救小芹。但我做不到……我很弱。”

“你是個神仙，任何時候都不要覺得自己弱，”楊歲卿終于開口道，他望着牛車駛向村口，退了兩步，讓出後面擠過來的大娘，“我們會有很多做不到的事，徒兒，盡早習慣吧。”

他硬把聞人月哭得絨毛打绺的臉抽起來，讓他去看那一家三口團圓的樣子，楊歲卿沉思了片刻，似乎在想怎麼開口。

反倒聞人月踩了他手臂一腳，問他還要說什麼。

“今夜會發生一些事……你不想看便留在我的結界裡吧。”

從他低垂的眼神裡，聞人月又看到了那種熟悉的悲切，他似乎已經知道會發生什麼更壞的事情，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但是他又很迅速地搖了搖頭，咬牙道：“師尊，我要看。”

楊歲卿對上聞人月的眼神，他徒弟的眼瞳是黑沉沉的模樣，看着很有神似的。他輕輕拍了一把他的頭，提步跟上了那一家三口。

小院仍是走時的那副模樣，大娘将院子打掃得很幹淨。雲青走進院落時，身體微微歪了一下，大娘在前面走着，回身笑罵他：“怎麼的，絆到門檻上了？腿腳這般不利索呢！”

“出去一趟，累得夠嗆……”雲青笑了，迎上了大黃。

大黃本來搖着尾巴在撲抱小芹，雲青一朝他走過來，卻嗅聞了一下他的腿，往後跳了一步。

“大黃，我出門一趟，又不認得我了？” 雲青笑眯眯地沖大黃伸出手，招來它一陣狂吠。

楊歲卿與聞人月施了匿神訣，在屋檐上趴着看下面，聞人月搖了兩下鹿耳朵，自言自語道：“大黃似乎能感覺出來，主人變了。”

他看着院中的假人雲青，還是不免有些難過。

待到深夜用了晚飯，一家三口還是其樂融融的模樣，雲青問小芹今夜要不要自己睡，被大娘笑着打斷。

“好久沒抱閨女了，你回來又這麼累，今夜快滾去歇着。”

雲青作勢打了個哈欠，笑道：“今夜還真是格外困……”

大娘收拾了桌子，雲青坐在院中教小芹習字，聞人月聽見廚房傳來了嚓嚓的聲響，轉頭過去細聽：“那是什麼聲音？”

“她在磨菜刀。”楊歲卿撐着劍似睡非睡，眼睛眯起來答道。

聞人月心裡不知為何忽然提了起來，緊張地盯着廚房，不出一會兒功夫，大娘就洗手出了廚房，拿着一盤西瓜出來，跟雲青笑鬧着吃完了西瓜，便帶着小芹回屋去了。

他的心裡那顆石頭又落了下來，說是今夜有事，師尊卻也不告訴他究竟會發生什麼事，他幾乎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在聞人月眼皮子打架，忍不住要扛着月光睡着時，卻聽見了一絲不尋常的動靜。

他往下看，看見大娘不知何時竟走了出來，她走路時向來不遮掩聲息，今夜卻沒有穿鞋，安靜地踩在泥灰地上。

大黃挑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對上大娘的目光，頭默默趴了下去。

大娘緩慢地打開了雲青睡着的房間門，在她側身時，聞人月分明看見了一把幾乎等身長的長刀！

利刃一亮，大娘踩着門檻躍進房間，長刀直直地砍進了房間。聞人月倒吸一口氣，目不轉睛地盯着房門口，他是睡過那間房的，那房門口離床很近，這一刀下去必然血濺當場。

他又想：大娘是如何知道雲青是假貨的？！

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大娘喝了一聲，退出了那房間，慌忙間，竟連門框都被她的長刀振碎了一截，可見她力氣之大！

一個詭異之物跟了出來，他臉頰至胸口有一道長而利落的切口，裡面卻翻湧着濃綠色的汁液，從破裂的身體中抽出了幾根槐枝。

“娘子……”雲青的嘴裂成了兩截，竟還在笑，“你……為何，打殺我？”

“呸！你這腌臜玩意，還妄想冒充我家漢子，當老娘是個眼瞎的！那蒙汗藥沒讓你睡過去，果真是個鬼東西！”大娘大喝一聲，長刀一揮，再次沖着雲青大開大合地劈過去。

雲青站着讓她劈，于是肚皮也裂成了兩截，可那槐枝仍在不斷地生着，哪怕落在他身上再多刀，也如沒事人一般。

“還我家漢子性命！你這惡鬼！”

每一刀都落在實處，大娘的眼裡滾着眼淚，含恨砍在雲青身上。大黃也沖了過來，狠狠撕扯着

聞人月的眼淚也跟着落在屋檐上，楊歲卿伸手過來捂他眼睛，也被他爪子扯了下來，手掌心卻全接住了他熱燙的眼淚。

“别看了。”楊歲卿輕聲道。

聞人月搖了搖頭，咬牙道：“我要看着，雲青大哥！”他痛哽了一聲，令楊歲卿隻能沉默地望着底下。

他徒弟是剛從凡間上來的，此時帶他曆練，容易動真情實意，這是他早知道的。

但至少夢裡也有這麼一個人好好地注視過雲青，他不會像過去一樣，絕望地死在某個連枕邊人都不在的夜裡。

大娘終于将怪物完全地砍碎了，她喘着熱氣，嘴唇顫抖着觸碰地上殘損的雲青。

雲青的眼睛還追着她，最後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香華，你要保護好小芹啊。”

大娘沒有答，合上了雲青的眼睛。

她用長刀撐着身體站了起來，盯着地上扭動的槐枝，說道：“不是他就别瞎學了，實在惡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