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秀梅哭泣的聲音很低,她說她會去找錢的,讓他等等,離月底發工資還有幾天,陳垚的學費還沒有交。
……最後她求他,不要再去賭了,爺爺奶奶留下的遺産,已經快被他揮霍完了,陳垚的學費還沒有交。
陳垚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覺得心髒很疼,五髒六腑都跟着疼,有一種很想哭的沖動。
但同時她又是漠然的,她近乎是冷漠地想,如果是她,她就不會去求陳和順,不要指望跟一隻瘋狗講道理。
等她再長大一點,拿得起來長長的粗粗的棍子,還要至少能夠得到陳和順的肩膀。
等到那個時候——她就會和他打,她一定會,一定會——想辦法殺了他。
門外的動靜很快低了下去,陳和順喝醉了,整個人歪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口中還念着下次一定要翻盤。
何秀梅擦幹眼淚,動作小心地打掃好地上的狼藉,不要把陳和順吵醒。
一切料理完後,她拿出鑰匙,擰開陳垚房間的門,露出一點勉強的笑:“垚垚,餓了吧?先把飯吃了。”
她把碗碟端了進來,擱在陳垚的桌上,而陳垚背着她,在看窗戶外的景色。
“離婚吧。”良久的沉默之後,陳垚隻說了這句。
她沒有等來回應,何秀梅嗫嚅着,最後離開了房間,又把房門鎖上了,她怕陳和順等會醒了會來找陳垚的麻煩。
聽到鎖門的聲音,陳垚的神情暗了一瞬,僅僅一瞬,她轉過身來,望着已經冷了的飯菜,黑色的眼睛掩在羽睫下,不知在想着什麼。
房間裡充盈着的隻有沉默和黑暗。
……
陳垚十二歲那年,陳和順忽然開始頻繁離家,起初是幾周不回來,後來接連幾個月見不到人影。
這是很好的事情,他要是能永遠不回來,死在外面就更好了。
陳垚當時在忙着小升初,升初中當然是去哪裡都可以,派位肯定能派到僑苑中學。
但是,周清要考青荷一中的初中部,他希望陳垚也可以來,青荷一中的初中部需要考試,而且不好考,陳垚的基礎薄弱,于是在升初中前半年,周清都在給她補習。
考試的時候很緊張,數學和英語都沒把握,隻有語文把難寫的字詞成語都寫出來了,閱讀和作文都沒問題,下了考場,陳垚摸到額角一把一把的汗。
“怎麼樣?”周清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她身後去了,忽然冒出來,然後唇角微彎,形成一道漂亮的弧度:“我剛才坐你斜後排,語文你寫的好快啊。”
“……也隻有語文。”
陳垚眼睫低垂,細長的鴉睫像道珠簾把眼裡的光都遮住了,顯出幾分頹喪和低迷。
周清蓦地想伸手摸摸她的頭,安慰她說沒關系的,但手伸到一半,他又莫名猶豫了,停了一下,改去輕拍她的肩。
然後他笑起來,笑裡有陽光清風,忽的低了頭,彎了腰,從下往上去看陳垚的臉。
陳垚黑圓的眼睛就這樣映着他的臉,他彎起眼睛,像對她比了個耶似的,聲音清脆道:“走吧?”
“走……去哪?”陳垚怔了一下,看着他。
“去喝奶茶。”周清笑着起來,自然而然地牽住她的手,帶她往外面走:“今天我請客。”
十二歲那年,陳垚第一次明白圓滿的意思,圓滿就是剛好多一分的圓滿,圓滿就是我想和你升上同一個初中,然後恰好壓線通過考試。
那天的天氣不算好,陰雲密布,黑雲壓陣,但陳垚領到了錄取通知書,心情前所未有的晴朗。
在下雨之前,她跑回了小區,然後一階上一階,回到了家裡。
咚咚咚。
陳垚敲門,沒有人應,也許何秀梅今天要加班吧,她把書包轉過來,從裡面抽出鑰匙,鑰匙正對鎖眼,扭一下就能聽見清脆的咔嗒聲。
門鎖有點生鏽了,陳垚稍稍用了點力才把門推開。
打開的一瞬間,鼻尖萦繞着的室内沉悶的氣息,還夾雜着濃郁的,鐵鏽般的味道。
咦?
陳垚握着門把手,怔怔地望着裡面,陽台門沒有關緊,雨下了,風肆意地席卷進來,冰涼冷濕的氣息招搖進來,凍得她鼻子都皺了。
躺在地上的是誰?
一個女人背過身子,了無生息般伏在地上,兩隻慘白的手向陳垚蜷曲着,發絲像沾了紅顔料的畫筆泡在血裡。
她是誰?
蒼白的皮膚,稀疏的頭發,瘦而伶仃的身闆,長着和陳垚一模一樣的尖下巴。
啊,這是……
這是我的媽媽啊……
……
外面下着暴雨,天地間都是黑茫茫一片,醫院都是人,活着的人,死去的人,掙紮在生死一線的人,全都熙熙攘攘擠在白房子裡。
周清繞了好幾個圈子才找到陳垚,她坐在搶救室門前的長椅上,地上反射着冰冷的紅光。
“陳垚。”
周清叫了她一聲,她沒有應,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手機,手機裡是密密麻麻的字,口中喃喃念着什麼。
“陳垚。”
她還是沒有動,周清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她的眼睛是木的,眼裡疊着碎發下的陰影,很暗很暗。
這次他聽清陳垚在說什麼了。
她終于擡起頭來,望着周清微微睜大的眼睛,幾無血色的唇一張一合,每個字都像把刀子,想把人剜碎。
“我要殺了他。”
她一臉平靜,聲音裡沒有溫度。
“我要殺了他。”
她這樣念着,周清低頭發現她的手機界面全是通話信息,打給陳和順的——他一個都沒有接。
“我一定會殺了他的。”
陳垚念着,聲音在醫院的長廊裡回響着,很靜也很微弱,卻像一聲極大的鈴聲,在周清的心裡嗡地撞開,一圈又一圈。
他蓦地抓住了她的手,想把她從什麼地方拽回來,摸到的卻隻是他的慌亂和陳垚冰涼的體溫。
大雨還在下,雷聲轟鳴,洗刷着世界,世界是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