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垚一向不交朋友,朋友在她這裡毫無意義,她有很多事情要做,也有很多事情可做。
但是,她很難拒絕周清。
這個長得清秀漂亮,笑起來眼裡晃着光的男生,會拉小提琴,會給她帶奶茶蛋糕,帶她出去散步,她不說話的時候也不惱,就安靜地在一旁看着她玩。
當一個人千方百計想要接近你,想要進入你的世界的時候,他走九十九步,你看着他從很遠的地方努力走到你的面前。
你很難不邁出那最後一步去接住他。
所以陳垚有了出生至今的第一個朋友。
“……你不缺朋友吧?”公園裡,她低頭看着插畫,無意間提起這一句。
周清聽到後愣了一下,随即一隻手托着臉,稍微彎了眼睛笑着說:“嗯……是不太缺。”
陳垚的眼睫低垂下來,伸手翻到下一頁:“……那為什麼找我?”
“嗯……可能是因為陳垚很好看吧。”他伸手,把陳垚垂下來的一绺碎發撇到耳後,輕笑道:“像個瓷娃娃一樣。”
“……”陳垚默了兩秒,才出聲:“好看?”
“你不覺得……”她把書本合上,然後擡起頭來,烏黑的眼睛圓亮,她睜得大大的,然後露出一個極絢爛的笑來,笑得人毛骨悚然。
看到周清怔在那裡,她慢慢收了笑,恢複了平日裡那副冷淡的樣子,又把插畫書打開,清冷道:“有不少人說過我長得很——像鬼,看着讓人讨厭。”
“所以……”
“很——可愛啊。”周清雀躍的聲音在耳邊揚起。
“……”陳垚翻書的手一頓,蓦地有些錯愕地擡起眼來,就看見他彎成月牙形的眼睛,亮着一泓清明的光,唇角也揚着,耳朵卻有些紅了。
“這還是陳垚第一次對我笑呢。”周清放下托着臉的手,垂下頭去,碎發擋住他的臉,灑着陰影,隻聽得到他極輕的聲音。
“……哦。”陳垚的聲音又低又小,指尖稍微有些抖,這還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誇她好看。
小孩的羞恥心總是突如其來,氣氛莫名變得有些尴尬和凝固,直到陳垚翻頁的聲音打破這一切,周清擡起頭來,忽然就注意到了——
注意到了她的碎劉海下,眼型流暢的眼睛在末尾處小小地勾了一下,顯出愉悅的弧度。
周清不由自主地想,這個。
這才是陳垚真正的,第一次對他笑。
天黑得總是很快,當西方的最後一絲金線也淹沒在厚重的雲層中時,陳垚合上書本,說又要回家了。
“還有一點兒沒看完……”周清望着她,還在想剛才的故事。
“明天再看着。”陳垚卻搖了搖頭,乖孩子要在天黑前回家,這是不能違反的,不能破壞的規則。
“如果晚回家的話……”她黑色的眼底沉澱下一點微冷的情緒,如果細看的話,其實裡面還埋着一絲恐懼。
如果晚回家的話,會碰到那個人的。
周清不是喜歡勉強别人的小孩,他一直都很有禮貌,陳垚實在不願意,那就算了。
他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又圍着陳垚看了看,然後伸了個懶腰,把雙手反剪在身後,露出個稚氣的笑容來:“那就明天再看吧!”
“說不定過了一晚上,明天再讀會更有趣……”
“你要是真的很想看,這本你帶回去,明天再給我。”陳垚雙手把書遞給他。
周清看着她遞過來的書愣了一下,手稍微往前伸了伸,随即很快地收了回來,撓着脖子後面的皮膚,歉意地笑:“不用了。”
“回去我也沒時間看了,還要背英語單詞做數學題呢。”
陳垚:“你們學校的作業好多。”
“那些不是學校的作業,那些是……”
那些是——的後半句卡在嗓子眼裡沒有出來,周清忽然感覺到周圍變暗了些,随即他意識到這是從頭頂上投下來的陰影。
他遲疑地擡起頭來,看到了一張黑黃陰郁的臉,臉上的顴骨很高,不挂肉,這張臉的主人卻很壯實,壯實得有些胖了。
……周清的心髒一下跳得很快,所有血液都在往腦門沖,他見過這張臉,在第一次搬家的那天晚上,那時,這張臉更紅,也更加醜陋,猙獰。
他下意識地把陳垚往身後扯,卻摸到了她一下變得冰涼的體溫。
陳垚頓了一下,擡起頭來,黑色的眼睛無波無瀾,她很漠然地看着來人,一個字也不說。
“你心玩野了——這麼晚還不回家?”
那人的聲音和外表有很大的反差感,并不粗啞,帶着一點關懷似的責備,又像是似笑非笑,綿裡藏針。
陳垚還是不說話,她抱緊了懷裡的書。
于是那人就伸手,想越過周清把她扯出來。
周清慌忙出聲:“陳、陳叔叔——”
這是,陳垚的父親,陳和順。
陳和順粗大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後收了回來,斜着眼看了下周清,然後他又笑起來,高聳的顴骨跟着動,越發陰郁了:“你又是哪來的野小子?我是這丫頭的爸爸,你擋着我做什麼?”
“那個……”周清緊張地咽了下唾沫,極力地保持着鎮靜:“我是隔壁家的周清,我爸媽說等會兒要帶我和陳垚去吃飯,所以,所以她今天要晚一點回去。”
他勉強把這一大段說完,對面臉上的笑就沉了下去,臉上陰沉沉的,随時要發怒的樣子,喘息也粗了起來:“誰準她出去吃飯了?”
“呃,這個……”
不能說是何秀梅,如果說是何秀梅允許的話,回去她會挨打的。
陳垚忽然伸手,把周清往旁邊推了下,她冷靜地看着陳和順的眼睛,平聲道:“是我自己要去的。”
随即她轉過身去,把書塞進周清手裡,這本書跟着她回家很有可能會被撕爛,還是放在周清手裡比較好。
她的聲音很輕,望着周清驚訝的臉,她露出一個有些溫柔的笑來,好像含着無限期許:“明天再一起看書吧,今天,我先回家了。”
“畢竟……”她垂下頭,聲音漸低,有些發抖:“沒跟爸媽說要出去玩呢。”
“這樣是……不行的。”
陳垚說完,就轉過身去,對于她的順從和妥協,陳和順一向是很滿意的,他又看了一眼周清的臉,眼裡不知是什麼情緒,有什麼打量。
陳垚迅速地掃了一眼他的神情,注意到他對周清的打量,便忍着惡心主動去拉他的手,盡可能地保持平靜道:“……我們回家吧。”
“……爸爸。”
她真的很不想,很不想承認這一點。
但她無法回避,她和眼前這個人有着一樣的眼睛,黑而濃郁,她繼承了他的漠然,陰郁,身上流着一半他的血。
那天晚上一樣是陳和順喝醉了發酒瘋,她隔着門闆聽他在外面大鬧,要錢,地闆被砸的砰砰響,酒瓶子不知道碎了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