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二,值冬至節氣,本應是處處喜慶熱鬧之時。然國喪當前,禮樂禁行,又有邊關戰事迫在眉睫。上京雖不比雲澤緊迫,卻也彌漫着濃重的離别之氣,更别說滿朝忙得焦頭爛額的各部官員,便是新帝登基大典許都要推遲,民間緊随上意,自然也沒什麼張燈結彩的興緻。
是以臨近新年,上京城相較往年要安靜許多。最繁華的明光大街在夜間更加寥落,不過也僅是明面上。
悅山閣占據明光大街最好的位置,琉璃碧瓦,雪岩玉柱。樓内布景精緻不失風雅,前朝曲洳真迹《三秋》懸于大堂正中,數架墨竹屏風巧妙遮住了影影綽綽的來客,令人不敢高聲語。
“阿筠,你快嘗嘗,以往在青禾哪能吃到這種滋味,我以為宮中禦膳房已經是絕味,不想民間竟也有此等佳肴,不愧是上京。”
三樓水碧軒内,一方疊翠幽影的假山石景流水潺潺。昭州仰金城的仰金石質地堅硬不失溫潤,向來是上供的名品,千金難得。
窗扇半掩着,雲紡雪紗被晚風輕輕吹起,軒内暗香浮動。兩人相對而坐,面前的黃花梨圓桌上擺着滿滿當當的菜肴。說話那人錦袍玉冠,面容俊美,另一人身形瘦高,面容儒雅,像是個讀書人,額頭至眼尾有一道暗紅色的舊疤,眼神沉靜且幽深,這是真正見過血的人才有會有的眼神。
青禾衛長,如今的撫遠大将軍——厲子晉。
他如今在上京的名聲不可謂不響,僅憑一衛之力坑殺拓羊部。據說此人神力驚人,曾三拳砸碎石制千斤頂。這些年來,雲州近處的山頭匪患,遠處的南夷蠻族,皆被他剿殺得幹幹淨淨。隻是雲州地處偏遠,路途遙遠,最近的州城往返都需将近□□日,且雲州素以貧窮不開化聞名,故甚少有人去打聽那裡的消息。
是以大家對他都不熟悉。
厲子晉也不和他推辭,大口吃了起來,吃相雖不甚文雅,但二人皆不在意:“還是青禾的全魚宴更合我口味,這兒的都沒那個味,您當初非不要廚子跟着,如今臣想吃條魚都沒滋味。”
昔日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蘇景漠絲毫沒有天子的架子,笑眯眯開口:“要不我再派人專程給你弄幾條青禾的魚來?”
“當真?”
“當你個頭!”蘇景漠笑斥道,“好好吃你的,吃飽了,明天快些滾!”
厲子晉悶聲發笑,君臣之間不分你我,和諧無比。
厲子晉埋頭猛吃:“我此去不知何時方能回來,您務必小心。”
蘇景漠道:“怎麼,怕我被吃了不成。”
“國師不可信。”
蘇景漠端着墨玉盞的手微微一頓,片刻後,笑道:“他在大楚已待了數年,曆經三代帝王,若無幾分本事又怎能立足?你就是想太多。”
厲子晉放下筷子:“荷於嶺圍擊敵軍時我便覺得事有蹊跷,之後知曉是拓羊部便更不對勁。拓羊部乃天狼族第二部族,即便未傾巢而出,卻也絕非輕易能解決的對手,恐怕那些人還不足拓羊部真正戰力的十之一二。”
蘇景漠道:“天狼族謹慎多疑,定然不會完全信任蘇景潇。”
厲子晉搖頭:“這是占據皇庭的絕佳時機,換作是我,在九皇子确定叛變的情形下,定會派出精銳從扶州直入上京。與此同時,雲澤那邊則會不斷騷擾轉移玄明城的視線,内外夾擊,打大楚一個措手不及,最少也能狠挫一次銳氣。而不是弄出一陣動靜将拓羊部離開的消息暴露,故意羊入虎口白白送死。”
蘇景漠:“或許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想過要與蘇景潇合作。”
所以天狼族故意弄這一出幫助大楚拔除釘子,整肅朝堂,還順帶讓自己的一撥部下來給他們送功績?
厲子晉擡頭,看向眼前的年輕帝王,他還沒有先帝久居上位的那股威嚴與高高在上,仿佛還是曾經的四皇子。厲子晉無比清楚蘇景漠有多聰明,其智覺無雙平生罕見,也深知他從最開始就不會局限于雲州那一片小小地界。
願為出海月,不做歸山雲。
厲子晉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這位帝王,可此刻他有些動搖了。陛下,當真不知其中蹊跷嗎?
厲子晉晃晃腦袋,道:“陛下,國師此人行事詭谲非常,似邪非正,不宜久交——”
隻見蘇景漠用一根食指抵住唇邊,輕聲道:“初來乍到,萬事小心,我知道的。”
看見他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蘇景漠又笑道:“你現下得把這頓飯吃好,明日精神抖擻地出征。我可盼着你這一仗打得漂亮,打得大快人心,我這個位子才能穩住啊,撫遠大将軍,阿筠!”
厲子晉起身半跪在地,低頭道:“臣,定不辱命!”
“好了好了,”蘇景漠扶起他,“帶你出來就是想抛開那些規矩,自在吃頓飯,少給我來這套。”
這對故友相視一笑,和樂融融。
二樓珉山閣,葉飛英癱坐在軟椅上,對着江蘭弦喟歎:“唉!真是許久不來了,想當年我可是這兒的貴賓。自從認識了你師父,那日子,真是聞者落淚、聽者傷心,盡吃苦去了,我都不敢回想過去的日子是怎樣潇灑!”
江蘭弦隻覺此地每一處擺設都恰到好處,令人舒心無比,想來造價也是不菲。
江珩安冷笑:“怎麼,要不你去跟陛下請命,讓我替你出征?反正我看你這武功也沒練出個什麼名堂,在戰場上有厲子晉和應璟容在也沒你的出頭之日,還不如換我去,好歹我有腦子,不會讓到手的功勞被别人截了。”
這是在諷他連拓羊部的面都沒見着。
“江知生!”葉飛英怒從心起,“就你,花拳繡腿除了能吓唬吓唬小孩還能幹啥?何況真上了戰場,若出個意外,王爺怕是要從地下爬上來掐死我!”
……
葉飛英反應過來趕忙住嘴,自覺說錯了話,心虛地瞄了一眼江珩安。
江蘭弦心想,這個王爺應該就是師父過往提及的那位夙閑郡王了,原來葉飛英也是他的人,看來也是個人物。
江珩安并沒有什麼反應,面無表情道:“還不點菜是點不起嗎,葉蓁蓁?”
葉飛英讪讪地叫來侍者,咽下這口苦果:“點,想吃什麼點什麼,今天我請客,請你們師徒吃頓好的。還有,一個蓁!沒有兩個……”他的語氣漸漸虛弱,在江珩安冷淡的視線裡投降似的垂下了頭。
婉約的曲兒輕輕緩緩的在廳内飄揚,江蘭弦開了房門,隔着簾子看樓下舞樂吹笙。不經意間餘光掃過東側,隻見扶梯上,兩人一前一後正下樓,正是酒足飯飽的新帝二人。
蘇景漠何等敏銳,江蘭弦的視線不過稍頓了頓便被他察覺,于是擡眼看去,恰好與江蘭弦目光交彙。
……
蘇景漠淺笑颔首,容顔溫潤如玉。還未等江蘭弦有所反應,便帶着厲子晉徑自離去。
江蘭弦總覺得這人面相有些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這人身上繁多而駁雜的命運線纏繞在一起,給他極其深刻的印象。按說以江蘭弦過目不忘的本領,這樣特殊的人定不會忘記。
況且,蘇景漠是修真者,隻是比起不苦相差甚遠。
這邊江蘭弦正絞盡腦汁回想到底在哪兒見過他,葉飛英在閣中高聲呼喚:“小徒弟,快進來吃,飯菜一會兒被你師父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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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既明,冷霜挂枝,霧霭飄飄。
江蘭弦披了一件白孔雀大氅騎馬出城,雪白的毛色襯得他面容愈發清麗脫俗。這件大氅一看便知是難得的好料子,工藝也精湛,恐怕宮中都難有幾件。都是應暄前段時日送過來的東西,一同送來的還有許多物件,其價值江珩安見了也不禁咂摸這人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江珩安淩晨入朝,昨夜他與葉飛英從酒樓回來後便一頭紮進了書房,也不知何時熄地燭火,葉飛英也早早沒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