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日晚,帝設宴。玉箸瓊漿,觥籌交錯,無不奢華。歡至更鼓三更,漸次落幕,帝憐大将軍征戰勞苦,特留宮中安歇。
太衍殿外月華如水,殿中燈火如晝,冰鑒輕轉攪動涼氣,驅散一室炎熱,鎏金獸爐沉香袅袅,馥郁芬芳的香氣也打動不了殿内二人僵持的局面。
蘇景漠身着明黃常服盤膝坐在榻邊,垂着頭擺弄案上棋局,厲子晉站在他對面。方才還言笑晏晏的兩人此時彼此僵持不下,内侍都退到了殿外,一個是當今皇帝,一個是才凱旋的大将軍,怎會突然鬧起來?
“江珩安遞了辭呈,不日便要扶葉飛英靈柩回楓陽,朕已允準葉飛山暫代城主之位,然而他終歸是文臣,欲将楓陽衛并入青禾衛,交由你一并掌管。”蘇景漠率先打破沉默。
厲子晉道:“陛下不該同意。右相素有治國大才,才華卓絕,失了他,是大楚的損失。”
“可他去意已決,朕總不能強行留他吧。你是沒見到江卿那副模樣,實在叫人于心不忍。”蘇景漠把玩一枚棋子,語氣惋惜。僅僅過去了半年,蘇景漠已經令他感到陌生,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厲子晉進言:“葉飛英将軍為國捐軀,實乃英雄,理應厚賞他家人才是,怎能趁機奪權,如此行徑,豈不令天下将士寒心?”
“阿筠所言在理,但我隻是想将最好的給你,”蘇景漠支起下颌,認真地看着他,“别用這種眼神看我,叫我傷心。”他驟然換了自稱,言語親昵,瞬間勾起了厲子晉往昔的回憶。
厲子晉皺着眉,語調不自覺放低:“那陛下就該應允我的請求,放應璟容一馬。”
戰場上,厲子晉曾對應暄承諾,隻要他戰勝應明光便能洗清嫌疑,挽回應家聲譽,如今,他也要兌現諾言才是。隻是當時想的簡單,如今卻在第一輪便撞了牆。
蘇景漠不同意。
厲子晉試圖說明自己的想法:“雲澤城已毀,淩北軍不複存在,應家再無威脅之力,陛下為何不能放他一馬?難不成您真的認為他叛變了嗎?”
蘇景漠面上陡然色變:“你的意思是說,是我心思狹窄,容不得人?”
厲子晉張口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他笨嘴拙舌的,但在蘇景漠眼中反而證實了是這個意思,拂袖掀翻棋盤,白玉棋子灑落一地:“厲子晉,你放肆!”
厲子晉跪在他面前:“臣與應璟容有約定,他既已履約,那麼臣也要守約,臣願放棄一切賞賜功勞,隻求陛下饒他一命!”
蘇景漠怒極反笑,胸膛劇烈起伏:“他究竟有何魔力,你們一個個的都要為他與朕作對!你與應璟容有約,那你可還記得你的命是朕救下來的,你曾立誓永遠忠于朕,看看你現在在做什麼!”
“陛下……”厲子晉聲如泣血,滿含悲戚。
蘇景漠狀似不忍,别過臉去不想看他。良久,殿中才響起他的聲音:“我今年多大?”
厲子晉悶悶回答:“二十整。”
“不,我今年十七。”
厲子晉睜大雙眼,滿臉困惑。
殿内蘇景漠淡淡道:“我生于天诏元年,乃是先帝和甯妃的親生子。當年,應家勢大,皇祖父早有忌憚,卻無力制衡。其下所出皇子皆不成器,難敵應家,唯有先帝才能出衆,卻同應家嫡女成了親,早早斷絕了皇位。皇祖父故意放縱後宮欺辱韓昭儀,逼迫先帝不得不去謀求權勢,皇祖父給了他兩個選擇,同我母妃暗地裡圓房,留下子嗣,便立他為太子。若不肯,也可繼續同應家嫡女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生活,卻隻能看着當年殺害韓昭儀的人繼承大統。”
驟然聽見密辛,厲子晉已經震撼到說不出話。
蘇景漠繼續:“先帝選擇了前者,于是朕才得以降世。為安撫應家,此事一直被嚴守機密。朕剛一出生,便被秘密送往雲州。皇祖父留下的勢力以朕為籌碼要挾陛下制衡應家,直至天诏五年,先帝才将這些勢力一網打盡,徹底清除。但那時他與應家已經貌合神離,與皇後也再難同心了。那時朕已五歲,先帝暗中尋到了朕,并給了朕一個明面身份。對外僞稱是雲州端賢郡王在外與妓女所生的庶子,自幼遭受虐待,故而顯得小。郡王府中無人知曉這個秘密,就連端賢郡王本人也被蒙在鼓裡。”
天诏五年,太子逝世,皇後也緊随而去,甯妃失蹤,都是這一年發生的事。
厲子晉簡直不敢細想,面色駭然:“所以,太子是……”
蘇景漠嗤笑:“朕母妃于天诏二年選秀中作為良家子入宮。彼時皇祖父餘威猶存,母妃又示好投誠,先帝見她安分守己,便允肯了。先帝獨寵皇後,對其餘後妃皆冷眼相待。我母妃心有不甘,外祖母是江湖尋醫谷弟子,母妃自幼習得些許隐秘手段,她謀劃許久,在皇後與太子吃食上動了手腳,經年累月,終于在天诏五年,太子夭折。她自知先帝不會放過他,便憑借外祖父的人脈,早早鋪就退路。逃離前,她将真相告知了皇後。”
皇後困于後宮本就終年郁悶,與先帝也因應家變得兩難,加之太子離世,沒多久也就郁郁而終了。
“皇後與太子皆逝去後,先帝追悔莫及,心性大變。後來,他逐漸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皇帝,多疑,猜忌,最終走上了與皇祖父一樣的道路。朕尚在人間,先帝為傳位給他親子,精心設局覆滅應家。你且想想,若應璟容得知這一切,豈會不願朕?”
厲子晉無法說出那便瞞着他不就好了這句話,且不論應璟容會不會得知,蘇景漠又怎能忍受一個不穩定的仇人在身旁。
厲子晉急道:“可這并非您所為。”
“璟容,這是先帝賜給他的字,這個‘王’,是我們景字輩的王嗎!?你可知先帝死前曾對我下了一道絕殺令,你我差點就要永遠長眠雲州,他是想要将皇位傳給應璟容!”
“什麼?”厲子晉如遭雷擊,“我們從青禾出發碰見的殺手,是,先帝……?”
蘇景漠恢複冷靜,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得力幹将:“朕别無選擇,不是朕死,就是他死。”言罷,蘇景漠轉身離去,獨留厲子晉在殿中。暑氣蒸騰,他卻隻覺遍體生寒,心似墜入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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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蘭弦以神識注視着這裡發生的一切,怪不得當時當酒樓他見蘇景漠如此熟悉,原來是因為他和自己當年在淮蔭救治過的甯妃眉眼很相像。
江蘭弦忽而想到,看來老皇帝定和他長得不像,否則他一露面就什麼都瞞不住了。
這念頭一出,江蘭弦自己先頓了頓,人間這段時日的影響比他想象的要深。換作往昔,他斷不會生出這般雜念。隻是,這究竟是福是禍,他卻難以辨明。
細品蘇景漠聲情俱茂的一番話,江蘭弦隻覺其半真半假,經不得推敲。如若皇帝真的想将皇位傳給應暄,那這些年又何必苦心培養蘇景漠?青禾衛若無先帝的推波助瀾,單憑蘇景漠怎可能調遣自如。況且當初在國師幻境見到應琬一面,那樣的女子若是知曉自己被背叛,絕對不會妄自垂憐,輕易咽下這一苦果。
除非,是先帝封鎖了一切,想要她死。
江蘭弦突然想到靈顔曾對他說的話:
蘇元霁,殺了甯妃。
星銀礦其中所蘊含靈力,絕非凡界所有。現如今星銀礦皆采自雲州,想來那裡早已被靈顔掌控。蘇景漠來自雲州,又是修者,修行路數頗為詭異,一定與靈顔有關,從最開始蘇景漠就是靈顔計劃的一環。
為了不讓帝位落到有應家血脈的太子手中,熙嘉帝設了一個橫跨三代帝王的局針對應家。這與靈顔的目的殊途同歸,于是便有了這一切。
從江蘭弦入世開始,他就無法再置身事外。神插手凡人之事會擾亂因果,一但命運被更改,輕則引來天罰,重則靈魂都會被抹殺。
江蘭弦懷疑,靈顔根本就不該出現在應暄的命途中,靈顔渡劫失敗的那道黑光說不定與天地大劫有關,洩露了應暄大氣運者的身份,被靈顔發現了。
一想到這樣的可能,江蘭弦心中煩悶,聯想到應暄對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他隻覺無奈。作為神祇無情無欲,然而這具凡胎肉身卻深陷人間七情六欲的漩渦。他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變化,此番入世,亦不知是不是命運定好的一環。
不能再停留了。
關于天地大劫,江蘭弦已有頭緒,待此間事了,便是他離去之時。
他不再惆怅,神識化形,順着靈線的指引來到刑部大牢,尋覓到了應暄的蹤迹。
昏暗的環境伴随着回蕩的哀嚎聲,牆壁上燭影幽幽,空氣中彌漫着常年不見天日的黴味和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一間間獄房窄小漆黑,三面高牆僅有二尺大小的窗戶,透出微弱天光。
應暄被囚在最深處的獄房裡,半倚牆壁,雙目微阖,似在沉睡。這一個月的波折打擊哪怕是個鐵人也受不住,應暄面頰削瘦,渾身上下萦繞着沉郁之氣。
江蘭弦的神識是虛無之物,凡人無從發覺,他站在欄杆外,目光一寸寸掃過應暄的身軀。
耳邊有窸窸窣窣的動靜,不知是什麼蛇蟲鼠蟻到處亂跑,應暄不在意也懶得去看。他一眨不眨盯着江蘭弦的方位,江蘭弦甚至以為他能看見自己,但應暄雙眸無神,隻是在發呆。
江蘭弦說不好是失望還是别的什麼。
“聽說厲大将軍揚了乞谟的骨灰,天狼族男女老幼一個沒留。啧啧啧,不愧是鐵面将軍,殺人不眨眼。”獄囚平日休息的地方離這兒不願,故而很清晰的聽見了他們交談的聲音。
另一人道:“淩北軍那麼多年都沒做到的事,厲将軍半年不到便掃清了,從前總聽人盛贊應家如何了得,什麼應非殊,大楚戰神,依我看,也不過徒有虛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