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懿安目光轉向趙陵,她會這麼好心來看我?隻怕是專程來奚落我的罷。
果不其然,就見趙陵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目光先掃過散落一地的淩亂箭矢,又瞥向那幹幹淨淨、未着一箭的靶心,最後定定落在蕭懿安手中那柄沉甸甸的長弓上,邊打量邊咋舌。
蕭懿安緊抿着唇,等着趙陵出言嘲諷自己。
然而,趙陵卻未如她所料出言譏諷,隻淡淡道:“刺梅,去将我嫁妝裡那方紫檀木匣取來。”
“夫人?”刺梅面露訝色,“那可是先帝特意為您……”
“多嘴,速去取來。”
“……是。”刺梅隻得應下,腳步微滞,終是轉身快步出了漪蘭齋。
不過盞茶功夫,刺梅捧着一匣子回來。
木匣一開,一股清冽的松木香氣逸散開來。匣中錦緞之上,靜靜卧着一把通體泛着瑩潤紫光的彎弓。弓弦如月華凝就的銀絲,弓身線條流暢優美,尺寸卻比尋常戰弓精巧玲珑許多。
“如今坊間流通的弓箭,皆依照男子臂力所制。咱們女人氣力本弱,用替男人設計的弓,自是事倍功半。”趙陵看着弓,目光有往常沒有的柔和,“此弓形制雖小,威力卻不遜于尋常良弓。”
說罷,她取出紫弓,遞向蕭懿安。意思很明顯,這把弓以後就是她的了。
蕭懿安并未伸手接弓,垂眸推辭:“蒙夫人厚愛。此弓是先帝留給夫人的,意義非凡,實不敢受。”
“哼!”趙陵輕哼一聲,“既給了你,便拿着!我早已不習此道,它能在你手中派上用場,總好過在匣中蒙塵。”趙陵知道蕭懿安還因為雅琴的事埋怨自己,所以聽說蕭懿安練箭後,特意前來漪蘭齋,還送了弓。
趙陵平生鮮少向人示好低頭,見這小丫頭片子跟她爹一樣,是個認死理的犟脾氣,絲毫不領情,多少有些惱了:“你若不稀罕,随手扔了便是!我本不想割愛送你,但圍獵在即,你若還是像今日一般,連弓都拉不滿,豈不是叫别人笑話我和你爹,我趙陵丢不了這個臉!”話音未落,不容分說,将紫弓硬塞進蕭懿安手中,随即拂袖轉身,徑自離去。
蕭懿安望着她背影,撇了撇嘴,果然是來奚落我的。
指尖無意識地拂過弓身,忽地摸到弓弣内側一處細微的凹凸。定睛細看,竟是一個陰刻的“陵”字,極小,卻筆鋒清晰,正是趙陵的名諱。她本就不願承趙陵這份情,心頭煩躁,幹脆擱下弓,重新掂起蕭從林那柄沉甸甸的硬木長弓。
“是把好弓,”蕭起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小姐,确實比舊弓更合小姐所用。”
“當真?”蕭懿安将信将疑。
蕭起颔首。
“好罷,你既然如此說了,那我便試它一試。”她不情不願地重新拾起那柄紫檀小弓,搭上一支新箭。甫一用力,便覺此弓果然輕巧趁手,不費多少氣力,弓弦已如滿月張開,更難得的是,這回臂膀竟是真真穩住了。
蕭起适時指導:“小姐現在試試食指勾弦。”
蕭懿安點點頭,凝神屏息,拉滿弓弦,箭頭穩穩對準靶心——
“嗖!”箭矢離弦,裹挾着尖銳的破空之音,直射向那箭靶。
視線死死追随着箭羽,蕭懿安緊張得喉間微動。
“哒!”一聲輕響,是箭簇釘入木靶之聲。
中了!
雖隻險險釘在靶子最外緣,但破天荒頭一遭沒有脫靶,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這時,蕭有儀道:“恭喜姐姐,夫人送你這把弓,當真合襯。”
蕭懿安悶聲道:“如你所言,我不否認。可她的好意,我不想受。阿暮,稍後送回去。”
阿暮想到趙陵那怒氣沖沖的模樣,自己若真送回去,怕不是要挨一頓劈頭蓋臉的痛罵,不由得縮了縮脖子,不敢應聲。
“姐姐,你還在生夫人的氣?”
蕭懿安不答,一味地挽弓搭箭,“嗖”地一聲,羽箭破空而去。
她有資格生趙陵的氣麼?
射箭時需心無旁骛,極緻的專注反倒讓她靈台一片清明,許多往日糾纏不清的困惑,在射箭時豁然開朗。
這幾日她一直很困惑,雅琴為何要赴死?是怕她應付不了那些流言蜚語?還是憂心她會被流言壓垮?倘若她們主仆之間能多些剖白、多些商量,雅琴便會知曉,她蕭懿安絕非能被流言困死之人。若二人同心協力,雅琴是不是就不會走上這條絕路?為何雅琴不肯信她?
不,根源或許不在雅琴信不信她,而在于,她從未真正信任過雅琴。
自那枚玉吊墜不翼而飛起,疑窦的種子便在她心底埋下。後來,她自認瞧見了李阿婆與雅琴之間不清不楚的蹊跷,疑心愈發深重。即便雅琴挺身而出站到台前,她心中也未曾有過全然信賴。
蕭懿安原以為自己将那點疑心藏得極好,雅琴該是渾然不覺。可人心最是敏銳,喜愛、憎厭、信任、猜忌……這些最本能的直覺,往往能從對方的一言一行中窺得端倪。雅琴想必也察覺了,那句“小姐,奴婢任憑差遣”,更像是被猜忌之後,明知百口莫辯,隻能帶着幾分無奈與悲涼的剖白忠心。
所以,她最後死了,用生命告訴蕭懿安,她沒有背叛過蕭懿安。
“嗖——”,又一支箭射了出去。
蕭有儀道:“姐姐,其實夫人待你很好的。”
蕭懿安與趙陵之間那點微妙,蕭有儀全看在眼裡。這幾日府中氣氛怪異,二人看似相安無事,可這份平靜裡總摻着一絲難言的尴尬,倒不如從前吵吵嚷嚷時來得痛快。
“好?”蕭懿安冷笑,“特意來嘲諷我的箭術,這叫好?”
蕭有儀輕輕歎了口氣:“姐姐,夫人當真為你做了許多。阿暮那日話未說完,雅琴的母親索了銀錢之後,夫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