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陸澤川在自家樓下試車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那是陸承文随手放在儲藏間的老自行車,有一陣子不騎了,車座有些松,有些抱閘刹不住。他打了兩盆水扛下來擦了一遍,把鍊條拆下來上了油,又把車鈴的鏽迹磨幹淨。調試到一切順手為止。
周一早上,範語照常睡眼惺忪地坐在座位上咬黃油面包片,陸澤川已經飛快地解決了自己那份煎蛋,像往常一樣提前幾分鐘出了門,女生還直勾勾地盯着盤子醒神,對他的行為不覺異樣。
他站在電梯前看着群裡刷屏的消息,鞋底忍不住有節奏地敲着地面。
範語和他一起下樓的時候還在扣書包帶子,聽到“哐”的一聲轉頭,見陸澤川推着輛自行車不知從哪鑽出來,車鈴在陽光下微微一閃。
那是一輛款式很普通的黑色自行車,車橫杠處有一點輕微的磨痕,但看上去顯然剛被仔細擦拭過。
範語視線掃過那點磨痕,再往後看,看到了調整得恰到好處的後座,高度像是剛好為她預留的。
她站在台階上,背後書包微微滑落,她扯着書包帶重新背了一下。心裡忽然生出個念頭:“……這輛車,好像是為我準備的。”
但這個念頭太輕太模糊,在初夏的日光下還沒成形,就像潑在地上的水汽消散了。
“你平時不是走路上學嗎?”她問。沒有真的往深裡想,隻是像踢開一顆落在腳邊的石子那樣,輕輕滾落下台階。
陸澤川沒擡頭,利落地跨上車座,然後轉過頭對他說:“這幾天我送你。”
範語微微愣了下,下意識搖頭:“不用啦,我的腳已經——”
“還沒好全。”他語氣平穩,像陳述天氣很好,适合兜風“你上來吧,不然快遲到了。”
話語不重,卻不知怎麼地,就讓人很難拒絕。
他也沒有逼迫,隻是停在那兒,看着她。
她沉默了一下,又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腳。已經能走了,不疼。真的。
但那一刻,她感到一種不容置疑的安心感,陌生,卻不讨厭。
她默默咬了咬下唇,走過去,動作僵硬裡橫着坐上車後座。像是怕自己太重、壓着車子無法前行,又怕太自然了顯得不知分寸。
手抓着後座兩側,範語想說點什麼緩和氣氛,但一句話還沒出口,陸澤川已經蹬上了車,車輪順暢地轉動,向前滑了出去。
陸澤川騎車的速度不快,翠綠的街景從身後緩緩倒退,帶着夏天初始的燥意,還不太熱,但陽光已經有了粘性,讓她的校服也灌滿了熱度。
本來平靜的空氣有風開始掠過,吹得她的卷發一跳一跳,她下意識地壓了下劉海,然後,在風拂過臉頰的那個瞬間,輕輕笑了一下。
她想:明天再說不坐了吧。
她不知道為什麼陸澤川突然做出這種安排。也許是因為那天傍晚雨後的事情,也許是因為電路短路、一起寫作業,也許是因為背她上樓很方便,也可能什麼都不是。
但風實在太舒服了,她不再去多想。
從那天起,一連一周,陸澤川每天都在樓下等她。
自行車在早上攜着陽光出發,在傍晚拖着夕陽回家。她從一開始的别扭、小心翼翼,到後來學會直接跳上後座,兩個人在便利店停下買兩隻冰棍,撕開包裝紙的時候會有一小團涼絲絲的霧突然出現。再後來她會不自覺地扭起身體哼歌,直到被陸澤川提醒快翻車了才不好意思的停下。仿佛已經習慣了這段突然出現的特權。
他們穿過相同的街道,經過相同的拐角,每天總會遇上幾處不一樣的小事:有人在曬花床單,被風吹得鼓鼓的;有隻貓趴在竹椅上打瞌睡,第一天是三花,第二天是奶牛,第三天是兩隻擠在一起;能聽到沿街的店鋪炒菜的噼啪聲,他們從轉瞬即逝的香味裡猜測那是什麼;法國梧桐的葉子越來越茂密,遮天蔽日地蓋在他們頭頂,灑水車留下的一小灘積水被車輪輕輕碾過,水花帶着一點點光斑。
這些細碎的景象,像是筆記本封底沒有署名的,随手寫下的詩句,讀不出意思,卻越來越讓人難以割舍。
她沒有再說“不用了”,也不再提“自己可以走”。她甚至開始不自覺地注意陸澤川騎車時是否順暢,風太大時會不會讓他眼睛睜不開,路上有沒有小石子會讓他們突然地颠簸——雖然每次他都騎得穩極了,像一條沒有起伏的線。
她也從不去問“為什麼要送我”,怕一問出口,那些模糊溫柔的東西就像停留在葉片頂端的蝴蝶,甚至不需要動作,隻要一個輕柔的呼吸就被驚飛。
這一周的最後一天,天氣從早上開始就像是在憋着什麼。雲壓得很低,風裹着濕氣,連教室裡都透着一股沉悶的潮意。
下午第三節課還沒結束,窗外就開始有細細碎碎的聲音傳來。楚歌扒着窗戶看,回頭告訴範語:“下雨了”。
等到放學鈴響起的那一刻,雨已經徹底落下來了。是那種綿密、連續、不帶雷聲也不帶疾風的雨,像織布機拉開的線,把整個校園織進了一張細密的雨布裡。
教室裡開始如同清水落進油鍋一般躁動,有人跑去拉窗簾,有人探頭看窗外,還有人開始翻書包,嘴裡嘟囔着“慘了慘了今天沒帶傘”。
陸澤川不緊不慢地收拾着書,一本一本摞整齊,塞進包裡,又順手關了窗。
邊上的季然正在大呼小叫上蹿下跳,以一種黑猩猩捶胸的姿勢表達自己沒有帶傘的遺憾之情,陸澤川慢悠悠的地從抽屜裡掏出了一把深綠色的折疊傘,頓時感受到季然火熱而專注的眼神。
“賞你了。”他把手裡的傘丢給季然,無視了對方“萬歲萬歲萬萬歲謝主隆恩”的感激高呼,轉身從連廊走進了自行車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