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語收到陸澤川的消息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男生從自己的書包側袋裡抽出了一團壓得很扁的布料。在手上很熟練地抖了兩下,啪的一聲展開———是一件軍綠色的大雨披。材質是那種舊式的尼龍布,折痕清晰,布面泛着時間久遠才有的柔軟光澤。
“你還站着幹什麼?”他問她,聲音沒有起伏,像是随口一問。
範語怔了一下,還沒回答,陸澤川已經很自然地把雨披披在了自己身上,肩頭往後一抖,把一邊披風掀起:“上來。”
她沒動。不是不願意,隻是腦子裡忽然卡住了殼,反應不過來。
“快點。”他語氣還是平靜的,但視線已經看向她,眼睛宛若淺池。
她抿了抿唇,然後輕輕坐上自行車後座。
雨披被他掀起蓋在她的頭頂和肩上,軍綠色的布料柔順地垂下來,像被子一樣籠住了她。陸澤川略微往前坐了一點,調整了把手的角度,身體微微向前傾,兩人的上半身就這麼被嚴嚴實實地包在了雨披裡。
近得,她幾乎能聽見他的呼吸。
車子沿着被雨水打濕的人行道穿過低低壓下來的空氣,向前駛去。風被他們帶動着沖破雨簾,從下擺卷進來,在兩人的膝蓋處輕輕纏繞。雨披在風裡鼓起,像一頂移動的帳篷,把他們兩個牢牢包裹在一起。
雨水從雨披邊緣滑落,砸在地面上的水窪裡,濺起一小圈圈水花。路邊的草叢升起淡淡的水汽。
她沒敢抱緊他,隻是輕輕抓住了住了他校服衣擺的一角。
她看不見外頭,隻看得見陸澤川近在咫尺的後背。他們好像從來沒有靠的這麼近,他的體溫透過校服、透過那層略微黏濕的空氣,不規則地傳遞過來。她能感覺到他的存在清晰得過分,甚至蓋過了空氣中潮濕的味道。
路過一個小水潭的時候,飛濺起的水打濕了她的運動鞋邊緣。她沒有動,看着那塊小小的濕潤的痕迹。
她閉上眼,沒去想前方還有多遠,車什麼時候會停。
她甚至不想去想自己手到底有沒有碰到他。她隻是一動不動地坐着,像是做錯了什麼事的小孩,不敢動,也不敢呼吸得太響。
世界仿佛忽然變小了,他們像被塞進了一個溫暖的、悄然移動的小空間。布料随着移動發出細微的窸窣聲。雨聲被遮蔽了一層,模糊又綿密,視野隻剩下一小圈,從範語的角度,隻能看到腳下的街道和水光在倒退。
外面的雨像是不存在似的,耳邊隻有風偶爾撩動布料的聲音,和他踩着踏闆發出的微弱響動。
他身上的體溫透過雨披,順着她的手心傳過來。她不敢去感受,卻又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去确認。他的呼吸似乎也因為這份接近而有些不自然,她聽不見,卻感覺得到。
範語低着頭,不說話。
她不能看風景,也不能數路過的樹,也沒有注意水窪裡有沒有她喜歡的倒影。
她隻是坐着,被這溫柔而靜谧的包裹困住,連思考都變得遲緩。
他們沒有說一句話,連呼吸都顯得謹慎。範語甚至不敢确定自己的心跳是不是在打擾這份甯靜。
她忽然想起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情。
小時候,她剛剛住到姑媽家,大人們臨時有事,全都急匆匆地出門了,沒人告訴她什麼時候回來。
那是一間對她而言還很陌生的屋子,她坐在床邊,窗簾沒有拉好,天色一點點暗下去,所有的家具都很大,随着夜晚變成了了不規則的黑色物體,客廳的牆鐘“滴答滴答”聲音響得特别大。
隻有她是渺小的,範語不敢開燈,也不敢走出去上廁所。
最後她隻好爬進被窩,把整個人都卷進去,像蠶繭一樣,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腦袋也埋在被子裡,不留一絲縫隙。外面一片黑,裡面也黑,空氣很悶,她出了一頭汗,不敢動,也不敢出聲。
那時候,她隻希望時間快一點,再快一點,最好下一秒就是天亮。
她默默地縮着,滿頭大汗地進行着小小地祈禱。
而現在,她也是被包裹着的。
也是在一個小空間裡,不是夜晚的恐懼,不是陌生的房間,而是在悶熱的雨中,男生背後的車座上。
也是有些黑暗的,但範語一點也不覺得悶。雨披裡的氣息,是尼龍布的味道、雨濕潤了泥土的味道,還有清涼的,密密地包裹着她的薄荷味。
她不再是那個想要時間快點過去的小女孩了。
她甚至想,如果可以,世界靜止就好了。
哪怕靜止一秒,一秒就好。